半晌,时明煦重新睁眼时,听见自己问:“脱敏训练,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时岑一怔,意识到今晚稍稍过分,他没再做什么别的事,任由时明煦将一切后续处理都交给自己,在重新穿好睡衣清理浴室时,时岑才说:“因为我无法抑制想念。”
时明煦声音还有点粘黏:“你想我什么?”
“小时,我们在两个世界,”时岑牵引他的身体到洗漱间,又抬头望向镜子,“好想来见你。”
时明煦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想念是伴侣间,最难以自抑的一种感情。”时岑声音低缓,他透过时明煦的眼睛,看着镜中那张脸,又伸出手指,点到了镜面。
只有冰凉的阻隔感,它甚至无法像水面一般,微微泛起涟漪,或者干脆被打破。
“我一旦失去和你的联系,就会担心。”时岑说,“甚至明知你昏迷,我连嘱托人代为照看也做不到,小时,我能做的实在太少......无力感堆积起来,就容易集中爆发。”
时明煦抿了抿唇,他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默默思考着时岑的话。
他也会有类似的感受,他也曾多次无法抑制地想到对方。
真是奇怪,分明他们结识的时间这样短,但就是足以全身心交付信任与情感€€€€其实今晚,如果他真的不愿意、真的感到被冒犯,他大可以喊停,或者直接闭上眼,阻断时岑对他的控制。
可是他没有。
的确是他自己默许了这种做法,甚至......隐含期待。
时明煦忽然想通这一点,或许真如时岑所说,太多想念交织着无力感,像经年堆叠的雪粒,所以才会一触即塌,两个人都有些失控了,被拥入纯白的隐秘世界。
情感,原来真的这样奇妙,它无法被精准判定,也没有太多的公示或道理可言。
时明煦静静地梳理着,走向卧室,在盖被躺好的时候,他听见时岑问:“要睡了吗?”
“不是特别困,”时明煦如实回答,“但今晚没什么别的事了。”
他侧身望向窗外,群星熠熠,天穹廖远。
“时岑,”时明煦听见自己问,“我们会相见吗?”
“会,”时岑回答得斩钉截铁,“小时,别太担心,我们只是缺乏一点时间与契机。”
时岑顿了顿:“想听睡前故事吗?”
时明煦被他的话勾起一点兴趣。
睡前故事。
这个词语太遥远,几乎是一个独属于孩子的词汇,它也太陌生,因为时明煦从未听过任意一个睡前故事€€€€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宿于灯塔内部的人类幼崽,就会自己翻看科普图册,安安静静地独自入眠。
还从没有谁提出过要给他讲睡前故事。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放松中,研究员轻轻笑了笑:“说说看。”
“我当佣兵以来,去过很多城市遗迹,很多时候,我们没法当天就赶回乐园,就只能临时找地方待着。”时岑说,“大概是几年前,我去中部某座城市遗迹时€€€€那次我是一个人,在城市边缘找了栋废弃建筑过夜。”
“那会儿乐园雨季刚开头,中部还留着春天的尾巴,”时岑轻声说,“夜晚很静谧,生物活动也不算太活跃,那栋建筑曾是黄金时代的居民楼,里面很多物品摆放仍然保持旧状,我睡不着,试着寻找一些灾难发生以来的书籍。”
“城市遗迹没有供电吧。”时明煦顿了顿,“不过灾难时代以前,人类的文化创造力的确远高于现在。”
“有探照手电啊,”时岑笑了笑,“大多纸质书册已经焦黄破碎,但有一本装订精美、满是图画的书籍,叫《小王子》。”
“佣兵队长也会对儿童读物感兴趣吗?”时明煦翻身,将小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熟悉€€€€想起来了,小时候十三区的课程中提到过它,但我没刻意去数据库里下载,因为那些简笔画......时岑,你讲吧。”
他已经有点困,讲话颠三倒四。
“但它是那晚唯一的选择。”时岑声音又轻又缓,像绵密的晚风,吹来狐狸、玫瑰与小王子,却没有基因链断裂、灾厄或死亡,它只是一个美好又纯真的童话。
就像他们共度的此夜一样,两场美梦在相互交织。
而时明煦在讲述间逐渐模糊掉神志,彻底陷入沉眠的前一霎,他听见时岑说:“晚安,小时。”
晚安,时岑。
疲倦推促着时明煦入梦,梦里的世界灾难褪却,他与时岑并肩同行,漫步于春日原野€€€€这里或许也会有一片玫瑰园,它们的基因没有畸变,花瓣在春光间随风摇曳。
谁都不需要害怕失去,谁都不需要忧虑死亡,只要彼此相爱,就可以组建家庭、共度余生。
这才是应当存在的世界。
梦里见吧。
€€€€时岑感知着对方的呼吸,等到通感随时明煦的沉睡而最终断开后,他才起身,独自往浴室去。
“杜升今年十七岁,而我此前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那么,声音的主人,很可能是你在方舟学习期间遇见的某个人。但我记得,你我是当年方舟中最年轻的学生。小时,灯塔内部允许非实验体的未成年人进出吗?”
时岑接过话,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停止探查,淡金色早已隐没在屋内阴影中,完全看不见了。
“当然不允许。”时明煦很快答复,“但灯塔中,也已经许久没有过类似你我的实验体了€€€€即便有人因为过早脱离母体,伴生诸多疾病,也都在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那就只能是方舟了。”时岑跨过跌落在地的座椅,椅子脚粗糙切圆的截面长久暴露在空气中,早已被模糊棱角。
室内只有浑浊的光线,浮尘四处都是,飘到墙壁上的陈年血痕上,无端叫人觉得阴森。
“老大,还要往里走吗?”索沛打了个寒颤,他跟在时岑身后半步,注意到他们越往教室深处去,墙上的血液就越发稠密。
一开始还只是抓挠痕迹,后来呈现出喷射状,这里像是曾经历经一场杀戮。
“这地方瞧着死过不少人啊,”时岑不答话,索沛就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小声嘟囔,“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不大吉利。”
索沛抬脚,踏上一些百年前的纸质书籍残页:“老大,而且这儿连根骨头都没剩下,说不定全给怪物嗦干净了,可怕得很!”
他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脚下,纸张在被踩踏中发出轻微脆响。
但很快,靴底的触感变得奇怪€€€€有什么圆而长的东西,正硌着脚心。
索沛眉头一皱,很快用靴底将残页搓开,进而猛地退后,结巴道:“老老老大!”
“那边有情况,”时明煦提醒时岑,“去看看。”
时岑于是转身,继而很快凝神蹲下€€€€
一截人类的小腿骨,出现在他们眼前。
时岑用匕首,拨开覆盖于骸骨之上的纸张残页,灰尘在空气中四处逸散,呛得索沛连连咳嗽,就在尘烟散尽之时,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终于大致显现面貌。
骸骨已经严重氧化,呈现深褐色。或许得益于B-110号城市遗迹干燥的环境,它没有腐败,骨殖表层仍然覆盖薄薄的、已经彻底萎缩风干的皮肤,可胸腹处皮肤薄膜外敞,露出空荡荡的内里。
所有内脏,都消失不见了。
索沛信教,害怕这种死法不明的残缺尸体,他咽了口唾沫,干笑一声:“那什么,老大你看着,我去门口给你放风。”
他说完,麻溜儿地抬脚就走。
€€€€就在此刻。
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又开始出现在时岑与时明煦耳边,
“谢......但......我必须要去。”
句子变长了一些,语气也轻柔些许,不再机械空洞,但依旧让人听不明白。
这回它仅仅出现一次,很快就又消弭行踪。
与此同时,时岑带领时明煦,他们共用一双眼睛,在那些空掉的腹腔中,发现些许已经干涸的淡金色。
“更早的时候,178号来过这里。”时岑伸手,摸了摸那些深浅不一的淡金色痕迹,“€€来了不止一次,曾同这具人类遗骸的胸腔紧密相贴......或许,€€同这些丢失的内脏间也存在联系。”
“盆骨自上而下逐渐狭窄,”时明煦说,“这是一具男性尸体,并且根据骨骼大小看来,他只有十多岁。但很遗憾,尸体风化得厉害,我无法用肉眼大致判断死亡时间。”
时明煦话刚落,二人都沉默了。
男性,十多岁,重复的、奇异的声音。
“小时,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对你说过那句话、又被你遗忘的人?”时岑将脖颈处的遮挡物清理干净,“你看看他的脸,或许能够想起更多。”
可是,没有脸。
这具尸骸的面部,同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割裂,毛发或皮肤已经彻底被掩埋在绿色霉菌之中。
苔藓类植物大团大团地簇拥在一起,从眼窝或口腔间生长出来,使得这颗头颅看上去,像是绿茸茸的毛球。
上下截身体连接在一起,组合成非常吊诡的场景,如果在黄金时代,这或许能够被称之为某种抽象艺术。
时岑:“......”
他在时明煦的沉默中,想要将脑袋盖回去,却被后者阻止。
“等一等,”时明煦说,“时岑,再让我看一眼。”
“我还以为你被吓到了,”时岑顺从他的意思,让那颗脑袋暴露于空气中,他用匕首,撬抬一点头骨边角,“小时,他的脊柱骨已经断裂€€€€脑袋是从别处被带来的。”
他说着,又在这颗违和的头颅上,发现一些半透明黏液。
非常眼熟,这种黏液所至之处,苔藓尖端出现轻微腐蚀迹象,同他追踪灰色怪物时发现的那颗风滚草如出一辙。
这颗头颅,或许也是被它带来这里的。
那个可怖的、瞧不出种类的触肢类怪物,似乎总和178号形影不离。
€€€€总和178号形影不离。
“不好!”
时岑几乎是瞬间起身向外跑去,但就在快要抵达建筑门口时,他已经听见怪物身体摩挲地面发出的€€€€声响。
短期内发生的事情太过密集,导致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在意识仍处在时岑身体中时,随佣兵一起进入了亚瑟的意识空间。
幸好,亚瑟的头脑暂时不足以分辨谎言。
“聪明矿,你连这个都能猜到诶。”小家伙夸赞道,“不过不过,温度得伴随成年才能慢慢降下来诶......我会努力成年的!”
€€说着,触端亲昵地蹭了蹭时明煦:“矿,你现在要到处看看吗?还是想直接跟我回家去?”
而就在时明煦思索的间隙,某个问题,由另一时空的某人发出。
“如果跟你回到意识空间,”时岑看着自己世界的亚瑟,“那我与你的身体,该放置在何处?”
“就在序间呀。”亚瑟在空间内打了个滚儿,心情很好的样子,“放心好了坏矿,我会包裹住你的,你既不会变得凉凉的,也不会被清道夫当成垃圾吃掉,你只要不离开我,就很安全。”
“那不是相当于睡在大街上吗?”时岑想到刚刚那个“公共场合”的表述,“别的序者会不会攻击你?”
“不会哦。”浓白色半流体左右晃了晃,“除了沃瓦道斯,那些大序者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很孤僻的!啊还有,笨矿,序者是很少的呀,比矿还要少好多€€€€所以我们各自有放身体的地方,虽然可能会路过其他序者,但不至于到抢地盘的地步。”
......这种社会存在方式,倒是意外地很朴素。
“也就是说,你们彼此间的联系很少。”佣兵行走于虚空,声音淡淡。
“是的,而且序间总是空空的。”亚瑟想了想,“大家都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意识空间内,或是去三维寻觅‘矿’,跃迁成功的大侍者就去到新宇宙,很少再回来了。”
“听起来序间更像是一处驿站。”时岑说,“你们都不愿意在此长久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