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并且如此,我们也很特别。侍者显然还不知道你我意识已经互换€€€€他甚至无从意识到平行世界的存在。”
时岑点点通讯器,指腹滑蹭过研究员白而薄的左耳耳廓:“否则,你世界的侍者,早该同你取得联络。”
对方的话字字在理。
时明煦得承认,通感的确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奇特优势€€€€如果不是两人间的链接,他或许就直接溺死在记忆碎片崩塌后的冰河。
通感,是这个荒诞世界中的奇迹,惟有它所链接的另一个自己如此真切,不会背叛或远离。
时明煦终于轻轻舒出一口气,他已经走到料理台前。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窗外的冰雹略有减小€€€€虽然玻璃上已经出现细微裂痕,但显然,剩下的这些不足以对它产生实质性威胁。
这姑且算个好消息。
时明煦收回目光,然而就在撬开锅盖、准备乘菜的前一霎。
焦糊味,缓缓弥漫至整个厨房。
时明煦:“......时岑,我今天是跟着你一步步做的。”
另一世界的佣兵原本正要转身往客厅去,闻言顿足闭目,只一瞬,就轻轻笑出了声。
“小时。”时岑声音透出一点无奈,“你水加少了。”
土豆黏在四壁,绵软细烂,而牛肉可怜巴巴地散落其中,时明煦尝试用铲子在锅壁撬了一下,掀起小块焦黑色。
......他刚刚心思完全没在做饭上,丝毫没注意到水加得太少。
但重做显然已经来不及€€€€他甚至连稍微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索沛已经洗完澡,自厨房门处探入半个脑袋:“可以吃饭了吗老大?我来端我来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这什么味儿啊!”
索沛的唠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锅食物残渣,又看看时明煦,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没说出话来。
忽然,他后退两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说着,手已经探往后臀处。
那是他平时放枪的位置。
“藤蔓,陷落地,乐园,南方雨林......”时明煦望进雨幕,努力梳理着线索。
玻璃上的雨珠在救生艇高速行驶间后退,如流星曳尾,却又飞速坠入泥潭。
共通点,究竟是什么?
时明煦揉着眉心,时岑同他一起陷入沉默€€€€但就在缄默中,救生艇已经到达灯塔。
“雨势没有减缓,水位上升很快,各位博士,动作要快一点哦。”小李将他们带出舱门,灯塔的一楼大厅也被淹没一半,电梯宣告停用,众人只好跟在她身后,沿楼梯间攀爬。
时明煦的实验室在七层,另两位的则均在十层往上,小李向他简单告别:“时博士,您先收拾,我把他们送到楼上哦!待会儿咱们再一起下去。”
时明煦点头,转身走入0716号实验室。
相隔一天,这里依旧宽敞明亮,乐园却已经深陷洪涝。外部晦暗的天色没能惊扰睡梦中的55号,小家伙直至被时明煦连狐带培养箱拎起时,才从晃荡中醒来,发出轻轻的“咕”声。
55号有点害怕,本能地往培养箱角落蜷缩一点,但嗅出时明煦的气息后,又拱到更贴近研究员的一侧。
亲近人类,是融合犬类基因作用下的结果。
时明煦将小家伙暂时放下,又往实验器材收纳区域去€€€€55号这种重要实验体的生存状态,得尽可能抑制无关变量,他要在家里尽可能创造出稳定环境,需要带走更多实验器械。
研究员仔细装箱收纳间,忽然听见一点异动。
像是撞击€€€€类似于肉|体撞到铁笼发出的声响,它们被狭长的曲形走廊层层放大,并吸引着时明煦,走出了自己的实验室。
“什么动静?”时岑已经处理好客厅,正将手套取下,隐约听见声响。
随即他闭目,同对方清晰共享着听觉:“小时,听着像是有实验体从哪儿跑出来了。”
说话间,时明煦已经寻声来到一处房门前,时岑的视线伴随他一起上移,看清门牌号为0713。
这是文€€的两栖类实验室。
撞击声从门内传来,频率一点点加快,有什么东西迫切想要逃离,撞击声愈发急促,乃至于毫无章法。
“我世界的文博士还没有找到。”时明煦沉默一瞬,“她......我都能猜到这是那只白化大鲵发出来的动静,那家伙继承了93%的先祖血统,但皮肤异变,呈现出类外骨骼的剪影化特征,很不安分。”
他顿了顿,往上衣口袋中的ID卡摸去:“€€姐失踪前,曾拜托我帮忙照看实验体,我还是进去看......”
“博士!”她话说完,天地间就只剩下雨声,街道浸泡在积水中,偶尔有小块外墙墙皮脱落,砸进水里,很快被浊浪吞没。
空气浑浊,雨雾沉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呼吸都会变成一种折磨,直至跨越十余个城域、抵达万象制造城入口时,洛林已经快坐不稳了。
“队长,你这得加......加贡献点。”她再没有上船时候的灵巧,踏出船舱时拍着胸口顺气,“太遭罪了。”
“给你翻倍。”时明煦随她一起下来,脸色也有点苍白,“还能走吗?”
洛林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行。
二人一同沿楼道向上,均走得并不轻松。
时明煦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时岑这具身体的体魄出众,帮他化解掉大部分不适,但肺里进水的沉闷感依旧紧紧相随€€€€幸好他们现在终于抵达建筑群内部,可以一点点进行平复。
在一路沿楼梯上攀、转过第七层拐角后,巨大的环状室内空间出现在二人眼前。
万象制造城,这里是乐园外城最大的产品生产中心,主营各种家居用品、生产机械与乐器玩具等,除却高精密电子仪器与食物外,这里什么都卖,什么都可能被找到。
它呈圆环状合拢,层层都是环形通道,建筑空出空出一块圆形区域,用于季节性展览,以及节日促销。
现在水位已经涨过三米,一层几乎全军覆没,时明煦计划从顶层逐级往下勘察€€€€降雨量如此之大,侍者约时岑在此地见面,就极大概率会选在高层,按此前大雨第三天才见面的约定,他起码会选在五层往上。
筛查范围其实在无形中,被侍者自己缩小许多。
这里有许多商户居住,店铺中段以挡板间隔,往后就是生活空间。攀爬过程中叫嚷交谈声不断,因而时明煦和洛林出现在这里,丝毫不显突兀。
前者甚至还刻意换了日常着装,瞧着很是无害。
一转至内圈环形走廊,人流就拥挤起来€€€€七层主营各种中小型零售百货,空气中掺杂雨腥、油污与发霉气味,洛林险些被叫嚷着跑过的小孩踩到脚背。
几个小孩追逐在回廊中,发出尖锐的笑闹声。
“人多眼杂啊,小时。”时岑说,“注意躲开人口密集区,避免烈性基因畸变。”
时明煦应声,他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动作稍滞,就在再要重复深呼吸时,时岑的心声传来。
“不用再闻了。”时岑说,“有血的味道,还有一点刺激性气味。”
它类似于被切开的新鲜洋葱,无端让人想要流泪,但并非洋葱的气味。
“这里高出积水区二十多米,不是下面传来的血腥味。”时明煦想了想,“那是不久前有人基因链断裂了?另外那种味道......感觉像是化学物质被加热,但太淡了,我闻不出来。”
“我也暂时无法辨别。”时岑闭目,随时明煦一起环顾四周,“不过,公共走廊没有发现新鲜血污,那么这两种气味,都只能在距离不远的室内。”
研究员闻言偏头€€€€就在紧密相隔的旁侧,一家卖厨房用品的商铺内空空荡荡,有一个人走来问价,叫了几声没老板应答,干脆拿起就跑。
“趁火打劫啊。”洛林后退半步,“万象制造城还是老样子,糟糕得很。”
“这什么味儿?有点难闻啊......”洛林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店铺,直抵到搁板跟前:“喂€€€€老板在吗€€€€你东西被人......我草!”
时明煦立刻闻声往里去,越走血腥味越鲜明,那种刺激性气味也逐渐浓郁起来。
当走到呆滞的洛林身侧、望进搁板时,他已经被呛得咳嗽两声。
就在晃动视线中,他看清了搁板后的场景。
这里躺着一个人。
......确切来说,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但凌乱纠缠的暗色在从他袖间领口翻卷出来,存在方式像是水银,却又好像拥有独立生命。
而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祷文€€€€大片字迹被墙壁下方蜡烛的焰尾熏得模糊,烛泪层层堆叠在一起,它们似乎已经燃烧了很多年。
惟有墙壁顶端的字迹依稀可辩[1]。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也不怕遭害。”
“因为祢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再往下的一行遍布深褚色,那是已经干涸的、经年陈旧的血,部分随墙体剥落,颓然洒落在地。
其中有几块稍大,莫约拳头大小,灰白内墙在暗色血污中格外突兀,它是刚掉不久的。
“我一生一世,必有......相随。”
“我且要住在......直到永远。”
洛林声音发抖:“这是......这不是索沛信的那个教吗?不对,好像又有一点、有一点点不一样。”
在她惊惶间,时明煦已经绕过藤椅上的尸体,他走到墙壁边,蹲身拾起那块最大的脱落墙皮,将布满血污与烛烟的面翻转过去。
继而,露出还算干净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间,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细密质感€€€€这意味着,它被刻上字。
时明煦举起它凑近烛火,同另一世界的时岑一起,看清了这些小字。
“队长,你好心急哦,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吗?”
“那,要不要陪我玩个游戏?”
墙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脸的简笔画。
时明煦的话就在此刻被打断€€€€小李已经带着两位中年研究员从楼梯间探出头来,小姑娘朝他这边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博士,可以走了哦!”
她向时明煦快步走来:“咦博士,您怎么还站在实验室门口€€€€等等,这里不是您的实验室吧?”
小李指指敞开的0716:“那间才是?”
“小时,你还和从前一样敏锐。”安德烈点头,“自我跟随沃瓦道斯成功跃迁至四维后,我们就注意到部分灾难的真相。四维智慧生物的遗骸四处飘散,甚至现在仍在散落,并将继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你无法用人类的社会思维去想象€€们,小时。”
“两百年前,遗骸率先落到序间,大部分形成坍缩点,蚕食掉序者文明,极少数形成特殊区域譬如催促幼体成熟的流转地。”
安德烈继续说:“几十年后,遗骸开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间所展示的规律一致,大部分遗骸成为切割基因链的零碎粒子,像无数条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荡。”
“只有极少数变成沟通维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区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识。”
€€€€竟然真同最初的滤网理论,存在异曲同工之处。
时明煦在讲述间隙开口:“所以四维粒子绞索对基因的切割,会产生能够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这种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如果用序者的说法,这样的能量只是石头,而无法称之为矿。”
“那么矿的本质,就是融合了四维生物基因的人类么?”时明煦眼睫颤了颤,他的声音同时岑的心声重叠至一处,“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已经半干的衣领向下拉了一点€€€€于是,横亘脖颈的长长伤疤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