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如此狰狞,足以分割开身体与头颅。
“那就得提到许多旧事了。”安德烈轻声说,“小时,它绵延了许多年。”
“你所遗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第 105 章 约定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你有。”对方直接截断他的话,“小时,想到什么?夜晚,回家€€€€是想到回家后的事情了吧。”
时岑心声愉悦。
“想到昨晚?”
他是这样游刃有余,一举戳穿时明煦形同虚设的遮掩。仿佛刚才循循善诱的压根儿不是他自己,一切都只是研究员自己思维发散的结果€€€€虽然这种结果,正由他自己步步谋划。
“你喜欢的。”时岑终于笃信这一点,他笑起来,将话题牵扯回正途,“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时明煦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脑袋埋入被子里,企图短暂逃避€€€€可被褥间带着时岑的气息,被每次呼吸带入鼻腔,它分明很冷淡,却又无处不在。
属于伴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热意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汹涌,对方没有催促,时明煦却终于主动颤着手往下探去,指腹推开被褥,很快抵到胯骨,却迟迟不敢再继续。
......太奇怪了。
“觉得难为情?”
这一声分明不大,却好似平地惊雷,将时明煦炸得一缩手:“我......”
“别害怕,小时。”时岑表现得很体贴,“不敢直接摸的话,先循序渐进一下,摸摸其他地方€€€€你不好奇吗?”
怎么可能不好奇呢?时岑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应,有关时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见的身体,对方眼中残余的、薄薄的潮湿,以及柔软温热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时明煦像是被风吹乱的流沙,时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时,只徒然握住了风€€€€气流从指缝漏出去,跟随沃瓦道斯,低咽着穿越维度鸿沟,吞没掉彼此的叹息。
时岑手指无力地蜷缩了好几下,再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下去。他终于难以抑制哽咽,别离伊始如风卷云,又渐渐漫漶成一场无声的洪流,浪潮浸湿了两个人。
他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经末梢传来的、微弱的牵引。
胸膛的一部分重归残缺,时岑颤着手,眼前一阵阵泛着黑,他快要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句子了,心脏的跳动也杂乱无章起来,往昔点点跃然眼前€€€€但只剩下回忆。
只是刚刚分别,他就快被想念碾碎了。如果他出现明显排异反应,会不会变成一堆人形肉块?他们会怎样处置他,他被注射死亡后,是否会像垃圾一样被丢进清洁队的小车里,然后拉到“熔炉”€€€€外城第五十区,在乐园的垃圾焚烧集中区销毁掉。
伯格€€比约克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喘不上气,以至于大脑缺氧,几乎丧失掉思考的全部能力,被未知基因入侵的恐惧被幽闭空间放到最大,未知命运啸卷而来,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
究竟要怎么办?
要逃......要逃!他想活!
他在这个瞬间,确定了自己一定、一定要逃走€€€€可“智识”的内部结构这样复杂,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验体,甚至仅在有限范围内被允许自由活动。要怎样才能逃走?
然而,一切构思倏忽被打断。
房门骤然间打开,撞得伯格€€比约克一个趔趄,他刚想发火,忽然被巨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住。
伯格€€比约克的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几乎快要顺着喉管蹦出。
就在冷汗阵阵、喉头发紧之时,他才在视力涣散间慢慢寻回自己的听觉€€€€开门的并非灯塔工作人员,而是一个城防所军官。
军官带回了双眼通红的安德烈,安德烈又带来父母牺牲的消息,他们死于对抗异变动植物入侵的外城守卫战。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揪着被角,他呆呆地用手心接着泪,等到掌纹被泪水填满时,他才钝钝地说。
“我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
“那你哥哥会来接你吗?”伯格€€比约克连忙凑过去,“安德烈!你认识城防所的人,你听我说!你去跟刚刚那个,那个军官,你跟他卖卖惨,他说不定就接咱们出去了。要是能活着出去,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保证等你到外城后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他从被子上滑下去,五指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刚才所听见的信息:“求你了安德烈,我求求你......我,我才十一岁,我还不想死。”
“€€€€砰砰。”
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屋内哀求戛然而止。
......太迟了。
伯格€€比约克发现得太迟了。
他和安德烈脸上的泪痕都没干透,对方似乎被刚才那一大通信息打懵了,甚至没来得及理清内容,就只好随伯格€€比约克一起呆呆抬头。
他是因为怔愣,对方却是过分恐惧所致的大脑宕机。
“112与113号实验体,现在是例行体检时间。”
温柔亲和的女声响起,伯格€€比约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熟悉€€€€这个声音,正是他刚才所听见的那位青年女性。
他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抖得很厉害:“怎么......怎么是......你......”
“孩子们。”女研究员半蹲下来,“负责照顾你们的研究员姐姐请假啦,今天由我来代班。”
她又从包里摸出两小袋饼干来:“你们碰见什么伤心事了吗?要不要吃一点零食?我偷偷带来的哦,在生活区超市买的最新款,高仿黄金时代草莓味。”
伯格€€比约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在即将蜷缩着身体蹲下去的前一霎,他用余光瞥见安德烈上前一步,接过了一小块饼干。
“姐姐,”安德烈仰起脑袋,慢吞吞地说,“我的,父母,今天去世了。”
“......我很抱歉。”研究员摸了摸他的脑袋,帮他撕开了饼干包装袋,“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晚些时候再带你去体检。”
“我也要休息!”伯格€€比约克立刻蹿过来,“我和安德烈是最好的朋友,我已经为他父母的牺牲哭红了眼睛,我实在难过得走不动道了......不信您看!”
他说着,凑到女研究员跟前去,展示自己通红的眼眶。
岂料,在他身侧的安德烈竟然摇了摇头。
伯格€€比约克如坠冰窖。
下一秒,就在他微微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安德烈开口了。
“我,不需要休息。”安德烈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音,只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姐姐,我可以先跟你去,让比约克他,休息一会儿吧。”
三人都寂静下来,伊始没有人再说话,直至几息后,安德烈才试探性地拉了拉女研究员的衣角,仰着头缓声说:“爸爸以前告诉我,《乐园法案》第一条,写着人类未来至高无上。所以,每个人都要为未来做出贡献。”
“但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天生聪明,成为姐姐你这样的,科学家。有人身体康健,就加入军队,或者成为雇佣兵。还有人去十三区当老师,或者开电车和光轨。”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我没有那样聪明,身体也很瘦弱,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价值,对不对?”
伯格€€比约克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想不通为什么安德烈要说这样一通狗屁话€€€€无论是安德烈的父母,还是他自己,都完全在送死,怎么会有人把找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而对面那个女研究员竟然还容忍说了这样久,她的手覆盖在安德烈脑袋上,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就连“嗯”也没有。
半晌,她将这个小小的男孩搂进怀中,只说:“安德烈,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
“所以,安德烈选择自己进行融合基因实验注射,而为你留出逃跑的时间。”时岑的声音很冷,“他帮了你,你还这样恨他......你一再强调人类虚伪、卑劣、不择手段,但哪怕在你的讲述中,也并非如此。”
侍者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真正的理想国,时岑,你实在太无知,且自以为是€€€€在这几点上,你和安德烈一模一样。”
雪越来越密集,暗灰色连成了片,残垣间常有寒流穿楼而过,每一阵风都会发出凄厉的呜咽。
有信徒扔进木质旧家具的腿脚,火在风里愈发旺盛。
直至一只雪白的触肢小心翼翼地探过来,亚瑟以一种贴地匍匐的流淌态一点点挪近,小家伙眨着他翡翠绿的眼睛,问:“笨矿,你已经取代他主人格的位置,让他成为你的一部分了吗?”
时岑顿了顿,他终于重新坐直身子,努力将话说得平稳:“他从来不是我的一部分。”
“那你和他,你们算是什么关系?”浓白色半流体缓缓凝聚起来,亚瑟将眼睛顶到一个足以同时岑相互平时的高度€€€€尽管眼下,后者似乎并不怎么乐意看€€。
但安抚好矿的情绪,也是自己应当做的事儿,不是吗?
于是亚瑟试探性地将触肢探到时岑肩上,纠结着要不要拍拍他。最终,小家伙依旧只隔空点了点:“你们是共生关系吗?像藤蔓和树,或者废石与清道夫。”
“不是。”时岑声音依旧有点哑,但他已经将大部分不甘收敛住,轻轻道,“我和时明煦,我们互为伴侣。”
“啊!你指的是人类那种奇怪的缔结关系!”亚瑟惊呼一声,“可是,那种事情起码得要两个人才能做吧!你和时明煦,你们的DNA结构一致,完完全全就是同一个人嘛,笨矿,你怎么会这样想?太可怕了,简直比这个奇怪的关系本身更可怕!”
“他是我,又不是我。”时岑终于抬起眼眸,同过分震惊而瞳孔皱缩的亚瑟对视,“他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道路,无法被任何人取代。我和小时......曾经分别过,后来重逢了,现在只是再度别离,而别离本身并不意味着最终判决。”
他顿了顿,问:“亚瑟,在你们的种族中,没有伴侣这样亲密的关系吗?”
“亲密有什么用?如果亲密的话,就要像你们那样嵌在一起吗?”亚瑟不解,“笨矿,你知不知道,意识体接触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伴侣只会让我陷入危险,那我才不要有伴侣哦!”
小家伙围绕时岑转了几圈,见他的矿依旧很不开心,于是尝试安慰:“他不见了,现在这具身体的使用权就只属于你,对不对?”
时岑:“......那我宁愿永远由他掌控身体使用权。”
“你真的好奇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矿。”亚瑟想了想,“但品质又是最好的,或许好矿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就像厉害的‘序者’总会有点奇怪的脾气。”
时岑再一次听到了“序”。
他看着翡翠绿的眼瞳,又看看那些波动的、紊乱着的半流体,问:“亚瑟,‘序间’和‘序者’,分别是什么意思?”
“是......不对,才不可以提前告诉你!”亚瑟凑近一点,一根柔软的触肢附到时岑耳边,声波也被蕴藏期间,小心翼翼地传递过来,“要是偷偷告诉你,我会受到很严厉很严厉的惩罚。”
时岑:“比失去矿还可怕?”
亚瑟眨巴着眼睛:“比失去矿还可怕得多!”
“好吧。”时岑将目光移向正在寸寸坍塌的空间€€€€同上次安德烈送他意识回去时不同,这次似乎因为是归位,他全程没有出现任何神志丧失的状况,意识体像羽绒那样落下来,坠入水雾蔼蔼的陷落地中心,从那些凝固着的躯体间穿过。
而在真正回到躯体,艰难睁开眼的时候,他低喃着:“等你成年,我就能进入序间......或许,那也是与小时重逢的一个契机。亚瑟,你多久能成年?”
“亚瑟不知道哦。”亚瑟也已经回到现实,€€将包裹住的时岑放开,又半团住他,将那些过分阴冷潮湿的水汽吓怕,“你这么想他吗?可是,可是意识体消散的话,就真的死掉了诶€€€€序间是存在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亚瑟从没在那里见到过第二个亚瑟。”
€€听起来也有点忧郁:“笨矿,要是永远也找不到他怎么办?直到我跃迁成功,或者你死掉也不行,该怎么办?”
这次,时岑沉默了许久。
在悬停的水雾中,他闭上眼睛,在陷落地的中心,这个残肢、尸骸、人类与未知物种共存之所,坟场一般的地方,就连呼吸也被拉得绵缓。
时岑忽然想象自己成为凝滞者中的一员,想象藤蔓穿过自己,水雾包裹心脏,他就在时间的裂缝中等待对方,永远为其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