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斯的确是一位好哥哥€€€€他放弃内城的一切,自愿搬来外城,照顾基因等级由C下降至D的弟弟。
安德烈的基因异变程度相对温和,却也致使他智商一点点降低、语言能力渐趋退化。这孩子总是显得安静,又很温和。
灾厄降临的那天,安德烈趴伏在窗沿,像往常一样被牵牛的花叶围绕,从萼托与细茎的缝隙间,等待着凯恩斯。
而哥哥留于家中的平板,还停留在一则“灯塔取得人类基因研究突破性进展”的消息上。
安德烈伸手,摘下一多粉紫色牵牛花,将它攥在手心,等汁液像往常一样涂满掌纹时,哥哥就要归家。
可惜,他没能最终等到。
起初,只是掌心传来的些许刺痛感,他以为是指甲刺破了皮肤。
就在低头想要查看时,满窗的牵牛花都在此刻剧烈摇晃起来€€€€刚才分明只有和煦的小股春风。
安德烈抬头,这一次,他从窗缝间,瞧见一只巨大的......白鸟。
这只骨骼突出、眼神凶煞的有翼类,一喙叨碎了防盗窗的间隙,那些牵牛花叶都散落下来,在花瓣的纷纷扬扬中,狂奔回家的凯恩斯猛然抬头,看见了被抓握于巨鸟爪间的弟弟。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弟弟就这样消失于视线尽头。
但这只是灾厄的开端。
随后,那些还没被折断的牵牛茎叶€€€€乃至于所有此前允许被养于室内的植株,开始迅速膨大化,花瓣不再柔软,它们变成尖锐如刀锋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搅弄血肉。
温驯的小动物也狂躁起来,狗咬断栓绳,利齿又扎穿主人的咽喉,猫挠破的不再是沙发或窗帘,而是眼球与胸膛。
与此同时,无数有翼类飞来,它们中的许多被城防所击落,但更多突破防线,在外城肆意虐杀人类,血液四处飞溅。
就在哀嚎与惨叫声中,一种由远及近的、可怖的震颤,自野外而来€€€€那是密密匝匝、数以十万百万计算的兽群。
两栖类,爬行类,节肢类,哺乳类......乃至于软体类蠕虫,都混合在一起,如同受到磁铁吸引的磁石一般,疯狂涌向乐园。
简直像是,在发动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争。
“彼时军方拼尽全力,也没能护住外城。”时岑的声音低沉,“灾厄持续了整整三天,城防所和外派调查团几乎尽数牺牲,热武器也耗尽了。但仍有整整七十余片区域被尽数摧毁,城墙也碎成了粉末,再也无法抵御异变生物入侵。”
“那些动植物,统统不要命,完全违背了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
时明煦问:“那么,灾厄是如何最终停止的?”
时岑看了眼索沛,这家伙犹豫半天,仍然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如果凯恩斯所言不假,”时岑沉默须臾,“那实在是一个......很离奇的真相。”
在灾厄降临的第四天,乐园中总人口已经锐减至二分之一,幸好启动真空空域防御罩措施及时启动,内城暂时得以保全。
外城大部分幸存者,也被允许临时进入内城紧急避险。
但兽潮与异变植物潮的侵袭没有丝毫停止迹象,外城尸体堆叠,人与动植物的混合在一起,再分不清,每时每刻,都能够听见防护罩被撞击的闷响€€€€这些入侵生物,想要突破最后的防御层,进入内城之中。
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位于内外城之间的真空隔离带,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就在第四天下午,在防护罩上隐隐出现裂缝的时候。”时岑收回目光,“军方已经做好使用核武器、彻底牺牲外城城域的准备,但就在此刻,从野外€€€€或者从天际,不知道具体从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生物。”
“据凯恩斯所说,€€似乎没有脑袋,也没有五官,甚至连€€本身也难以看清。€€被笼罩在白光里,像是遥不可及的云。”
时明煦一怔:“那不是和178号......”
存在极其微妙的相似。
“你有新的伤口了。”时明煦将软膏涂抹在冻创处,“时岑,我能分清冻伤的灼烧感和穿刺伤€€€€哪怕位置有所重叠,但通感不会撒谎。”
研究员听上去有点生气:“之前你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是不是在骗我?”
“小时,没有骗你。”时岑起身,往小隔间去,52号甩着尾巴跟在他身侧€€€€而那只样本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罐口已经打开,藤蔓不在其中。
除手臂伤口之外,时岑左手上多出一道贯穿伤,自手背斜拉至腕部,蜿蜒爬出血痕,瞧着可怖。
猫咪显然在担心他,时岑从架子上取药时,它试图跳上台面,因为半条腿液化的缘故,52号蹬了老半天才成功,刚想往两脚兽胸口蹭,就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睛。
小北极狐同大号缅因四目相对,只一瞬,就把脑袋重新埋回尾巴里了。
52号顿感莫名其妙,它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并非不讲道理的猫咪€€€€它伸长爪子往培养箱勾,试图找小白狐狸讨要说法。
但还没成功勾住,它就被上完药的时岑一把捞起来,走出临时实验室:“别吓唬55号。”
然后,他赶在52号发火之前,用一只人造肉罐头成功哄好了它。
时岑抚摸52号背脊的长绒毛,细致指导时明煦那头涂抹好冻伤软膏后,他才说:“刚失联的时候,我很害怕。”
“小时,这不是我第一次同你丧失通感。之前每次你记忆闪回时,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断开,但没有那次这样彻底€€€€连意识体也瞬间消失掉,你就这样被灰白色生物带走,”时岑说,“我目睹一切,却无能为力。”
时明煦短促地吸了小口气,他坐在床尾,正对那幅彩色挂画。
他忽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刚刚把话问得太重。
“我尝试像之前那样呼唤了很多,但都没有用。”时岑心声沙哑,“我实在没办法了小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
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找寻。
对方并非简单陷入记忆旋涡€€€€光是此前记忆追寻的历程就让他那样痛苦,如今直面如此庞大的未知生物,时明煦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时岑浑身都在抖,砸在窗上的指节泛白,不敢再细想下去。
如果没有互换就好了......被侍者找上门的人,分明是他,而非时明煦。
如果没有让对方去七十七区寻找贝瑞莎,情况会不会也有所不同?
又或许,或许更早,如果自己忽略掉那些细微处的重叠,如果没有那夜的浮光片影,霎那交汇匆匆如白鸟掠翅,穿越西部荒漠与内城静谧的长夜,如果没有那次特定的回应......如果自己从来不曾得知有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对方是不是,就不至于陷入生死未卜的险境?
时岑从没有这样难过过,情感炸得支离破碎,变成锋利的碎玻璃,边缘割据着心脏,那么疼€€€€他作为佣兵,早就习惯了受伤与流血,但没有哪次肉|体上的伤痛能够这样鲜明又尖锐,他从内部被切碎,望进穹顶时,只看见重叠的阴云。
雪花飘落窗间,融化后蜿蜒出水痕,整个世界都被模糊,唯独没有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究竟要怎样做!
究竟......究竟该怎么办才可以?
时岑绷着最后的一点细若游丝的理智,尝试寻找一切可能的法子,他翻阅平板记录,也寻找时明煦留在家中的所有痕迹,甚至想要潜出内城,寻找这个世界的侍者€€€€但,就在趋于崩溃的时刻,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勾住他的裤脚。
时岑低头,发现52号脚下躺着那只标本罐。
藤蔓的块状主茎半死不活地躺在罐子里,瞧着比刚刚更蔫一点。
猫咪叫唤了两声,把罐子往时岑的方向推过来一点。
“想让我看这个?”时岑垂眸间声音沙哑,“52号,我已经看过好几遍,它没什么特别的。”
但猫咪不依不饶,用爪垫扣了扣罐口,吓得藤蔓又往更深处缩了一点。
“要我打开?”时岑终于俯身,拾起那只样本罐,“52号,它实在没有任何特殊之......”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一秒,时岑迅速拧开样本罐,他大概真的疯了,竟然直接把那截藤蔓取出来握在掌心€€€€几乎是瞬间,尖刺穿透皮肤,毒囊注射液体,但时岑忍着疼痛,没有将它甩开。
那些创口边缘处,渐渐溢出少许淡金色,混合新鲜血液。
在第一颗血珠从腕间滴落之时,时岑终于在疼痛中模糊掉神志,他沿着床边滑下去,额上冷汗涔涔,可嘴角竟然是带着一点笑的。
他逐渐失去一切感官,身体如沉溪之石,意识却逐渐浮向水面,飘往无垠处。
“你,不是小时。”
时岑被这一声唤醒。
他醒来的空间很奇妙€€€€这绝非现实世界,它像晴日下的湖泊,或者林涧天光斑驳的一囿,可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刚刚的两种联想,只是进入这处空间后自然而然产生的。
这里泛着一点轻微的暖意,像遥远的春季。
伴随这个念头一同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少年€€€€或者说,一个半透明的意识体。
他瞧着十六七岁,蓝灰色瞳孔,望过来的目光很柔和,五官也透出一点熟悉感。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
第 109 章 心愿
“安德烈,”时岑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识占据着沃瓦道斯的身体。€€仍在沉睡吗?”
覆盖骨刺的长尾隆起,躯体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峦,安德烈尝试甩动一下尾巴,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去。
这具属于沃瓦道斯的身躯,竟然真的能够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这一切不应发生€€€€铂金色眼瞳的凝视感很轻微,可的确存在。
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已经醒来。
“你违背了序间守则。”安德烈望向那只虚虚阖上的眼,“......沃瓦道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半日前,他从样本罐内取出藤蔓主茎时,就曾面临这样的情况€€€€作为锁孔的藤蔓贪婪吮吸着他的血液,而眼下时明煦分明正面临一样的处境。
时岑倏忽想起安德烈的话。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过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刹那间,巨大的、被摄取的感觉同时笼罩住两个人,时岑甚至来不及用心声提醒对方,就被卷入难以名状的涡流€€€€他闭目中所处的暗色空间正在远离,渐渐凝缩成再不可见的小点。
与此同时,时明煦于陷落地中的全部身躯都被浓白色包裹住。而时岑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也脱了力,猫咪从两脚兽瘫软的掌心下挣出来,抖抖毛绒绒的耳朵。
侍者依旧仰倒在地,清道夫在他周遭爬行,有一小汪想要撬开他的指甲缝钻进去,被侍者愤怒地甩开:“你在干嘛?我还没死呢!”
流汞般的清道夫团聚起来,慢吞吞地钻到一截小腿断骨中去了。
侍者将视线挪移到浓白色半流体间,发现佣兵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被吞噬,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就对上半空水雾中凝聚而起的一只铂金色瞳孔。
浓雾被驱散一点,长有狭长骨刺的淡金色身躯也渐渐展露轮廓。侍者警惕地朝后缩了缩,随即感受到极其微弱的、转瞬消弭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