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的话语就在小风间被传递过来。
“你,”沃瓦道斯居高临下,用人类的语言问,“你是温戈的缔契者吗?”
与此同时,未知空间内。
率先睁眼的是时岑的意识体。
佣兵伏倒于虚无,在醒来的瞬间就感知到热。这处意识空间虽然依旧什么也没有,却给人夏日正午庭院般的感受,就连鹅卵石也被炙烤到滚烫。时岑才刚抬了抬手指,就听见一个声音问。
“你醒啦?”
时岑骤然警惕,他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却先瞧见伏倒在自己身侧的时明煦。
研究员尚在昏迷中,他额角渗出细汗,应当是被空间温度烘烤的。
下一秒,一只翡翠绿的瞳孔挤到他眼下,对方身躯依旧是浓白色,但整体体型缩小了许多。
“你在担心他?”浓白色生物问,“他是你意识的分裂体吗?这样问是不是听不懂?啊!我想到了!用你们社会的说法来问,他是你的另一个人格吗?”
€€语气欢快,时岑在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后明白过来€€€€浓白色生物应当也不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
€€将自己也抓取到这里,应该是在时明煦的意识空间中发现了两团意识体。
因而他没有急于回答,只谨慎道:“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哦,那你是块不怎么聪明的矿。”对方表现得有点失望,翡翠绿的眼睛转了转,“矿的品质下降了。”
时岑看着€€:“矿是指我吗?”
“不完全是。”对方略加思考,指指时明煦,“还有另一块矿,但他和你原本该是同一块矿,现在碎成两块了,你还不太聪明,所以品质下降好多,比不上沃瓦道斯的矿了。”
时岑:“......”巨蚁身躯庞大,在沙地上坡间,腹部部分贴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动起先很零碎,进而越来越多,竟然隐约产生共振,蚁群的挪移也干扰了贴地空气的流动,摩擦混合风声,形成某种吊诡的哀鸣。
蚂蚁,起码有成百上千只蚂蚁,以车队驻扎地为中心,齐刷刷聚拢,围剿而来。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贴近车厢,坚硬触角同半开的车门相遇,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咔哒。”
时明煦家的门锁被打开,发出这种微弱响动,声音被深夜寂静的楼道放大,吵醒了宿于客厅一角的52号。
无辜的猫咪今夜第二次被打断睡眠,浑身长毛炸成一团,它酝酿好情绪,愤怒地一抬头,尖叫堵在喉咙里。
门口,门口站着人。
......不止一个。
两个军官打扮的男性立在门外,同时明煦相互对视,为首的正是兰斯,斜后方跟着他的助手俞景。
“时明煦博士。”兰斯的声音难掩疲倦,但仍旧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但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时明煦注意到,他们的神色都不大好。
他已经将方才浓烈的情绪都收敛干净,又将离开前实验室内的场景快速回忆一遍€€€€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三个活体样本陷入沉睡,器械数据已经转移,记录都被抹除,不大可能是灯塔那边的问题。
于是他点头,神色如常地问:“有什么事?”
兰斯长话短说:“外城发生意外。”
“部分居民家中出现蕨类与绿色藤蔓幼年体,而生物密度检测仪的警报完全没响,和您十天前在医疗中心那次通讯中所述的情况完全一致,城防所感谢您的警示。”
时明煦点头:“举手之劳€€€€样本已经送到灯塔去了吗?”
“送去了,但时间太短,研究结果还没出。”兰斯顿了顿,“今晚来找您,是有两个问题€€€€您从何得知,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佣兵团成员存在问题?记录显示您曾随外派调查团三团去过野外,但目的地并非B-150。”
时明煦向他简要讲述了那日电车上的见闻,兰斯点头,但很快,他继续发问。
“此次集中于七十三区与七十二区的种子入侵事件,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一个人,曾同您关系匪浅。”
兰斯说着,伸手将一个密封袋举到他时明煦之间,晃了晃。
€€€€是那日在东方展览会购买的金属项链与小屏风,由于突发昏迷,时明煦没能成功带走它们。
“您的朋友临终前,叮嘱女友,将这些东西带给您。”
时明煦抬眼,看着兰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意。
“苏珊娜今年刚满二十岁,”时明煦接过密封袋,“她此前同保罗是恋人关系,在保罗基因等级下降至D级后,他们的确应当分手,但或许,小姑娘还需要一点时间。”
“城防所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兰斯叹了口气,“博士,您应当很清楚,二十岁是内城女性开启生育任务的第一年。”
就在此刻,一种不妙的预感自时明煦脑海浮现:“上校,你的意思是,她......”
“她怀孕了。”
俞景抢答,在说完后长舒一口气,年轻人看着时明煦,目光中流淌出无奈:“博士,您比我们更清楚,这个孩子出生后只可能是F级,没有任何被保留的价值。”
“但保罗的死给苏珊娜带来很大打击€€€€她现在在医疗中心,拒绝进食或饮水,并且情绪激动,出现自残行为。她最新的诉求,是提出想要见您。”
“我理解,”时明煦垂眸,他已经跨出房门,“走吧。”
乐园内城,医疗中心。
已经凌晨三点,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因为九月与三月,是内城女性集中进行生育任务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夜班岗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
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妇产科走廊内的墙壁,这里绘着许多可爱温暖的简笔画,色彩明亮。
时明煦跟随兰斯,辗转进入一间单人病房,苏珊娜就在这里,她的两只手被分开,拷在床边,以避免自残。
上校带着俞景候在门外,顺便处理城防所事务,而时明煦独自走近床边,注意到苏珊娜身上有许多细碎的割伤。
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大好,面对时明煦的到来也只给出一点轻微的反应,她蓬松漂亮的金发此刻黏成绺,搭在脸侧与脑后,晃了晃。
“苏珊娜,”时明煦没有强迫她抬头,他坐下来,用一种尽量平视的方式注视着她,“我为保罗的死感到难过。”
“......可他原本不会死的。”苏珊娜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像是含着沙石。
她的话很轻,笼罩在阴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内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温和,只让他患上了一些皮肤病。”
“他不会对内城居民产生什么威胁€€€€博士,您知道的,保罗是个机械制造师,除却补充生活必需品外,鲜少出门,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楼下。”
“他没有死于基因链断裂,而是死于异变植物入侵€€€€如果没有搬到外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珊娜说到这里,低低抽噎起来,她想用手遮一遮,却只能听见镣铐被拉扯的声响。
时明煦找兰斯要来钥匙,为她解开了其中一只。
“谢谢。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苏珊娜哽咽着,接过时明煦递过去的纸巾,“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既温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有过伴侣吗?”
时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样否定,可一种微妙的情绪阻止了他。
伴侣,伴侣的话......
他和时岑那种关系,那样相互交织着、彻底懂得对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这种关系,真的能够用“伴侣”来定义吗?
时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苏珊娜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您还是无法理解,或许博士,您这样的人,才是为乐园而生的。”
时明煦回神:“为什么这样说?”
他生平第一次被给予“不太聪明”的评价,而评价者,正是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家伙。
不过浓白色生物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用翡翠绿的圆瞳围绕时岑与时明煦走了两圈,苦恼道:“情况有点棘手诶......”
时岑问:“怎么个棘手法?”黑暗如影随影,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受蚀,边缘残落如灰烬。
浓白色的行动从未如此迅捷,两只亚瑟几乎瞬间卷入各自的矿€€€€半流体裹挟间,神志模糊一瞬,却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别离。
很快,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都褪却,像是匆匆而逝的滚水,浪潮好似带走了一切,但时明煦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亚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间中飞速逃亡。
“好矿,你醒啦。”亚瑟急急出声,€€听上去实在气喘吁吁,“矿,咱俩实在太倒霉了!怎么连坍缩这种事情都能遇上啊!”
“坍缩意味着什么?”时明煦蹙眉,他在询问的同时剥开介质,透过撑薄的半流体薄膜,望向后方€€€€
远比方才那种黑暗来得可怕。
严格来说,坍缩所及之处,一切光感都被吸收,斑斓而流淌的色泽缓缓被吸收,那里分明没有涡流,但深不可测的摄取感鲜明得可怖......好像只是遥望,就会永远坠入未知的深渊中。
甚至连金属颗粒碰撞的小小颗粒声,都逐渐微弱下去。
这一过程并不显得激烈,甚至堪称温和。时明煦原以为,坍缩会是一种高楼垮塌般的震颤,一种声势浩大的惊扰。
可它没有,坍缩更像是未知处忽然浮现的庞然大物,自深渊伸出它的爪牙,或尼斯湖水面模糊又奇异的剪影,它出现在这里,虽然安宁,却根本无从抗拒,也似乎不可违逆。
绝对的黑暗蚕食掉所过处的所有,时明煦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坍缩不是一种简单的破坏,它更像是一个能量场,一个忽然形成的黑洞......或者说,它代表着宇宙的紊乱。
它本身所带来的破坏,已经高于3.5维本身。
“坍缩很可怕的!”亚瑟声音又急又抖,黑暗仍在扩散,小家伙淌在流光溢彩间得,过程中却并无糖浆状介质遭到粘黏,“坍缩会会同时入侵序间和意识空间,如果没有及逃开,意识体就会随之湮灭€€€€好矿,你知道湮灭吧?”
“那意味着意识体的死亡吗?”时明煦说,“亚瑟,你曾说过,意识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是的!要是只对序间本身的破坏,坍缩才不至于这么可怕呢。很多大......”亚瑟逃脱间,不慎途径扭曲地块,身体方位的瞬间扭转让亚瑟忍不住呜咽出声。
小家伙忍住疼痛,哆哆嗦嗦地说:“很多大序者,甚至拥有容器重塑的能力。但我以前听别的序者说过,坍缩发生之处,意识体受损的速度比容器还要快。要是没有及时关闭意识空间,呜呜......那就没有亚瑟,也不再有矿了!”
€€实在被吓狠了,话说得又急又乱€€€€讲述过程中,时明煦瞳孔渐渐紧缩,却并非因为单纯的言语。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在流光凹凸的曲线间,有一只序者没能逃开。
€€的边缘呈现出模糊的五角状,树根似的须状触肢率先被吞噬,甚至连蜷缩都没有,就彻底消失掉,像被陡然模糊的镜头€€€€正是时岑此前所见的那一只。
佣兵凝视着€€的分崩离析,出声道:“亚瑟,€€怎么没有逃走?”
亚瑟一号也已经有些力竭,小家伙闻言,只来得及将翡翠色绿瞳后瞥一瞬:“矿......€€的意识体已经彻底湮灭了。容器就只是一具空壳,不再能够感受到痛苦。”
亚瑟顿了顿:“€€太老了,休眠的时间也太多。这次坍缩发生得太突然,比你们世界的闪电还要快,€€睡得太沉,就没法及时醒过来,被迫陨落了。”
答话间,巨大的五角状生物已经只剩下一边,那些触须安静地匍匐于流光,成为被虚空享用的晚餐。
“这只序者陨落之后,€€的意识、身体都将不复存在,连带€€所处的这部分序间也会消失殆尽吗?”时岑问。
“对哦!”亚瑟一号应声,“坍缩所致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一块序间被吃掉,就再也没法恢复,本身也会变成很危险的存在€€€€就连靠近也不可以喔!它会把路过的一切东西都吞噬掉。”
小家伙闷闷不乐道:“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序间变得越来越破啦。听老序者说,以前大家还会偶尔聚集在一起,但自从一次聚会时候发生坍缩、一次性死掉三只大序者后,就不再有任何序间内的节日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契约订立处碰面。”
契约订立处,正意味着此前的陷落地中心。温戈,沃瓦道斯和亚瑟,的确都聚首在那里,同挑选中的矿签订契约。
序间,已经在无尽坍缩间,渐渐丧失掉文明承载的功能。
它现在更像是一片废墟,而非文明汇聚之处。
五角序者的最后几根触肢也被彻底吞噬间,流光的曲线不再起伏,色泽安静地交织在一处,相互浸染与侵吞,因坍缩而丧失掉的部分,连一丁点声响也没有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