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斯也无法联络上,”时明煦重新睁眼,注视着平板档案上模糊的五官,“跟安德烈相关的一切,都很朦胧。如果那句‘我必须要去’真的是他说的,那么我一定见过他€€€€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时岑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的意思是,他在膨胀的时间缝隙中,曾经回到过乐园,并同你产生过交集?”
“是。”时明煦指节搭在平板上,指腹被浸出莹润的微光,“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就是我丢失的重要记忆€€€€但它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并且我对‘安德烈’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印象。或许......”
时明煦福至心灵:“或许他同我结识那会儿,并不叫这个名字。”
€€€€就在这句话结束的瞬间,一种类似于荨麻刺伤的痛楚,席卷了他的大脑,连带着另一个世界感官共享的时岑也险些没能站稳。
在冷汗涔涔而下中,时明煦视线模糊,但记忆的碎片被卷起,隐约显露出......遮天蔽日的绿色。
“小时,”对方的声音很模糊,但能听出,那是个十多岁的男孩,他说话温吞,大脑的反应比寻常人要慢一点,“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时明煦艰难地趴伏在桌上,攥紧的掌心被濡湿,他在无处不在的钝痛中,感受到自己被各种植株包裹。
绿色,绿色充满了时明煦此刻的感知,他甚至能感受到巨型蕨类蜷曲的叶片,但所有植物的枝叶没有产生任何晃动。这里,似乎是一片......植株繁茂的、安宁的雨林。
那个稍显怯意的男孩似乎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吧?嗯......很危险,但,谢谢你......我必须要去。”
是要去这个地方、这片雨林吗?
时岑在闭目间,最大可能地同时明煦共享这段记忆碎片,但很遗憾,研究员对疼痛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就在时岑努力想要探究更多时,一切记忆戛然而止。
联系中断了。
€€€€时明煦痛得昏迷过去,他趴伏在桌上,胳膊脱力间,扫掉了沾满番茄牛腩汁液的餐盘,瓷盘碎片溅落一地。
才睡着不久的52号瞬间炸毛,但食物残余的香气也零散飘落屋中,它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刚要去舔舔小窝旁边的一角残渣,就被两脚兽吸引了注意力。
......它还从没见过两脚兽这样。
52号跛着后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食物,它一路咪呜,拱到时明煦的脚边,探着脑袋,蹭了蹭对方垂落下来的指尖。
意思是,猫猫很担心你。
比52号还要担心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时岑。
在时明煦昏迷的瞬息,那些疼痛都消失不见,但更加沉重的忧虑立刻占据了时岑的整个心脏€€€€又是、又是如此,每当他以为两人间的联系不断增强、变得可控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时岑无力地倚在墙上,伸手擦去冷汗的同时,自嘲地“哈”了一声。
他同对方之间,是如此契合,仿佛心脏相连、永远不会分离......可就连最简单的触碰也做不到,隔开他们的,是维度的鸿沟,代表两个原本永不相交的世界。
此刻就连最基础的担忧,都无法传递给对方。
真的会有成功相见的那一天吗?
时岑沉默良久,在被无力包裹之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替时明煦思索刚刚捕捉到的碎片。
那个男孩,他的神经反应速度慢于常人,而安德烈的劣等畸变所引发的,正是智力衰退€€€€声音的主人大概率就是安德烈。
而关于那片雨林,时岑更是觉得熟悉。
它繁茂、浓密。环境虽然始终很潮湿,却没有产生水汽吸热散热所致的空气流动,叶尖蓄满静止的晨露,这样的地方,几乎可以确定是......陷落地。
陷落地没有风声,它最显著的奇怪特征,就是一丝风都没有。
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安德烈在五十年前,被那只巨型白鸟带走后,大概率曾经被带去陷落地。
而出于某种原因,他又以另一种不能为人所知的身份,短暂地回到乐园内城,同时明煦结识,并且渴望再度回到陷落地中去。
为什么?
陷落地......178号,正是从位于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址带回,€€如此在意安德烈的遗骸,这二者之间,又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纠葛?
信息量太少了,时岑无法找出这些行为间的逻辑性,但,电光石火之间,他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难以忽视的直觉。
€€€€时明煦的失忆,真的只是一场178号出逃所致的意外事故吗?
可惜,时岑无从查证。彻夜未眠的不安等待中,他也始终没能再同时明煦的意识重新链接。
不得已,在外城建筑被晨曦镀上浅薄金光时,时岑只能先同季文柏的调查团二队一起,在直升机的喧响中,赶赴南方雨林。
飞行速度很快,从机舱向下望去时,乐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黑暗像潮汐一样褪去,苏醒的居民穿梭于街巷,连带杂乱的建筑群一起,逐渐看不清晰。
但天穹浩渺,雨林广阔,山脉匍匐于脚下,森林落木腐朽的气息隐约可闻。
在临近降落时,一路沉默的季文柏扭头,看向时岑。
“时岑,抱歉,我必须主动......”
“我知道你过意不去,”时岑终于收回视线,掐断了对方的自责,“季队,178号当着咱俩的面逃走,你觉得失职€€€€当时情势所迫,错不在你我。”
季文柏一愣,终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时岑......你是个适合交朋友的人。”
接着,他伸手,同时明煦碰了碰拳。
两人相视一笑。
直升机很快停泊于林间空地,就在成功落地后,树影间交错纠缠的蛇身已经清晰可见€€€€这里遍布爬行生物,蛇类从沼泽与腐烂落叶间滑过来,吐着长信。
“这儿现在到处都是蛇。”季文柏将防护衣递给时岑,“虽然大部分是无毒或微毒类型,调查团也带着多种抗毒血清,还是得当心。”
时岑嗯了一声,在套好防护服后跳出机舱€€€€直升机落地时带起的旋风显然很有效,这个大家伙颇具震慑力,在清扫出一小片还算安全的领域。
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不知何时踉跄着出现一个男孩€€€€时明煦注意到,他浑身覆盖的霜雪已经散尽,那张诺迪克人长相的面庞依旧显得僵硬。
“队长,”侍者凑到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你的灵魂怎么同你的身体不大一样?你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哦!”
灵魂,身体。
时明煦顶着可怖的严寒,压抑住后脑的疼痛,他有些听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但敏感地捕捉到“同身体不大一样”这半句。
他忽然有些难过,问询几乎脱口而出:“我的......身体,是怎么样?”
他一定、一定忘记了某个特别重要的人€€€€他就快要想起来了,绝不可以让记忆从指缝间就此流泻掉。
可是太冷了,寒冷正试图冻结有关他的一切,关节僵硬、血液渐趋停滞的同时,思绪也变得迟钝。
但,时明煦依旧艰难地仰面,又问了一遍:“我的身体,哪里不一样?”
“搞什么,你竟然真的不记得了!”侍者忽然笑起来,他捂着肚子,好像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时岑,你不是很有能耐吗!瞧着那么趾高气扬,结果在面对神时,还远远不如我当年......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他笑得很放肆,声音在这囿白色空间中回荡,因为情绪实在太浮夸,不得已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但,也就在这个间隙里,他没能注意到时明煦的变化。
对方无措的表情出现一瞬间茫怔,那些冻麻发红的指节倏忽攥紧了,研究员脑中愈发尖锐的疼痛陡然崩断,记忆突破隔层,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全想起来了!
时岑......时岑!
怎么能忘掉这个名字?
情绪呼啸如风暴,在这团孤单的意识体中重新催生出力量,研究员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遭,他强迫自己咬住唇,害怕发出的声音是哽咽。
就在万千思绪翻涌之间,时明煦基本可以确定,178号与灰白色生物,都有抹除人记忆的能力。
但幸好这种能力无法做到完美,使他得以通过刺激因素想起。
......他竟然险些彻底遗忘掉时岑。
时明煦喉头哽涩,劫后重生。
骤然断开联系,对方又该惊惶成什么样?
时明煦只敢分心想念一瞬€€€€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显然更加可怖。
他才在闭目颤抖间努力平复好异样,迎着侍者的嘲弄,伪装出一副依旧无知模样,顺应对方说下去:“是的,我的灵魂不如身体那样矫健。”
“你看起来像个罪孽深重的灯塔研究员。”侍者嗤笑一声,仰着下巴,“时岑,因为你不愿接受洗礼,你的罪孽仍留在身上,你将受到惩戒。”
侍者终于收敛好神色,他抬手,在胸前画了十字。
“至于究竟如何惩戒,”侍者说,“我将遵循神的教诲。”
语罢,他望向天穹€€€€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天穹,而是这个未知空间的上方,时明煦看着他仰首,又看见那些黯淡的、垂散的金发。
对方保持着安静,等待灰白色生物的出现。
良久。
在沉默的冷淡中,在寻回“时岑”的恍惚里,时明煦终于也缓慢地重拾部分理智。
他和侍者,现在应该在以意识体的形式交汇€€€€而至于这处空间,应当类似于时明煦与时岑共处空间,但又比他们隐秘的安歇处来得更开阔,也更高级。
这处空间里,可以感受到光线与温度,意识体的凝聚程度也更高,彼此甚至能够看见对方,不知道触碰可不可行。
时明煦思索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了侍者的衣角。
岂料对方竟然直接回头,想要捉住时明煦的手:“你在做什么!”
“脚麻了,站不起来。”研究员反应迅速,在侍者抓来之前率先握住对方,顺势借力,“谢谢,帮大忙了。”
侍者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活像吃了苍蝇。他看起来原本想打人,但或许是忌惮灰白色生物,又或许是忌惮双方体型上的差距,最终并未真正动手,只朝时明煦冷冷抛来一句:“有病。”
“这算是骂人,还是阐述事实?”时明煦站在白茫茫的雪里,他已经收敛好一切情绪,又恢复到疏离又淡然的模样€€€€在这两种特质上,他不需要刻意伪装时岑,他自己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基因缺陷,也没有一个人基因链的稳定程度,能同黄金时代的普通居民媲美。”时明煦淡淡道,“疾病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证。”
“愚蠢。”侍者闻言嗤笑,“那正因为世人生而有罪,而神明降下恩慈,使疾病得以治愈,生命得以延续€€€€我正是驳斥你狭隘观念最好的例子。”
“神明对你降下了怎样的恩慈?”时明煦终于套出自己想问的话,“让我猜猜看€€€€你原本是F级吧。”
“是。”侍者愉悦地勾起嘴角,“按照灯塔那些科学家得出的所谓结论,我早该在五十多年前就死去。”
“神保留了你的性命,也使得你身上的时间就此停滞。”时明煦继续猜测,“灾厄发生时,你被带离乐园,去往陷落......永恒的应许之地。在那里,你同‘神’之间达成承诺,他赐予你长久的生命,但生存并非没有代价€€€€年龄的尺度随之凝固。”
“除此之外,你体内的血液循环和呼吸循环也停止了吧?所以你不再拥有正常人的体温,也不再拥有呼吸、心跳与脉搏,甚至连瞳孔也微微散焦。”时明煦冷静道,“虽然我不知道‘神’如何做到这一点。但,这样的存续方式,真的还能够称之为活......”
“你闭嘴!”侍者被戳中痛处,在无孔不入的寒冷中,他抬手向时明煦打去,却被早有防备的后者一把钳制住手腕。这个没出过几次外勤的年轻人,终于在此刻精神崩溃,喊叫声带着哭腔。
“时队!季队!我们,我们真的不是自寻死路吗!”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那只内壁巨蟒陡然张开血盆大口,直直朝陈兴咬来,獠牙已经快要突破壁障€€€€但幸好,季文柏成功拉了他一把,将人拽得一个趔趄。
“季文柏!”时岑在身后的动乱中回头,“实在受不了,就把他眼睛蒙上。”
对方立刻配合,在陈兴眼前伸手遮挡。在挡住陈兴视线的霎那,蟒最终未能突破壁障,只好吐着信子,不甘心地继续跟随。
“这里应当生长着某种致幻植物,或者具有致幻性的动物信息素。”时明煦说,“时岑,现在回想,刚才那些最开始分拨开来的墨绿色,像是刺藤的异变种。”
“刺藤的致幻性原本没有这么强,或许南方雨林中的藤蔓,异变程度再度提升。”时岑答话间,已经快要走到甬道尽头,这里异常狭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蠕动着的内壁,像水纹一样翻涌,那条巨蟒仅隔膜层,用竖瞳打量着几人€€€€在他们依次穿行甬道的过程中,它的头颅紧贴内壁,吐信声愈发急促,格外焦灼可怖。
但幸而,众人终于得以真正嗅到甬道口之后的、独属于雨林的潮湿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