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我的孩子。”教授推了推眼镜,“人类对能量一般性规律的探寻过程永无止境€€€€它不是一个停滞的、能够被用语言精准框定的概念。你只需谨记,在人所知的世界中,一切质量皆为能量[1],而人类对于能量形式的探寻过程,像一个面积不断扩张的圆。”
“圆越大,圆内所能够被认知到的能量种类就越丰富。与此同时,圆的边界线也越长,所隐约接触到的未知能量类型也越多。”
“在久远的过去,人类先祖利用热能驱赶野兽、烹饪食物。截至黄金时代末期,人类已经初步将光能、水能及潮汐能等转化为电能,帮助文明运转。如今,卡文实验基地已经掌握了更加充分的能量转换技术,往返于内外城间的长距离光轨就是其中一项突出成果。”
“而此后,人类一定还会认识宇宙间更多种能量形式......或许,你们中的某位,就将成为颠覆世界认知的发现者。”
而此刻,在这个瞬间。
那些少年时代的探讨,都自浮尘里聚拢起来,自遥远朦胧的记忆深处,精准击中了时明煦。
他压下门把手的过程中,又跨过那滴迅速凝结的血液,忽然福至心灵。
意识空间,能量,基因载体。
......那么,基因本身,是否也是一种能够被利用的能量呢?
时明煦在思索间,已经彻底完成关门进屋的动作。
与此同时,屋内的一人一猫望过来€€€€苏珊娜正抱着肚皮朝天的52号,自沙发上,朝他投来视线。
她的情况比中午好了许多,但面部皮肤的冻伤在室温下显得更加可怖,尤其是眼周。
苏珊娜的两只眼睛都红肿着,望向时明煦的目光仍然局促又拘谨,她只好用主动出声来掩饰:“博士,您回来了。”
时明煦点点头,同对方四目相对间,苏珊娜的眼中犹有朦胧湿意,映出小小的、灯光下同样面色苍白的自己。
€€€€而时岑的身影,却只能隔着焰色遥遥眺望。
仪式搁置下来,侍者无暇顾及这头,降温的速度却没有变缓。渐渐的,白日信徒们都向火堆靠得更近一点,苏珊娜被推至最前方,险些被火舌舔到衣角。
她在炙烤间,终于收回目光€€€€不知为何,刚刚同时岑对视时,她有一瞬间笃信对方认识自己,但她又没有任何曾经见过时岑的记忆。
一周前,她趁文€€与医疗中心发生纠葛的夜晚逃离病房,又用假ID卡借助长距离光轨混入外城,成功躲过了城防所的追捕。
她原本想躲在外城,偷偷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向城防所自首。岂料出逃不过几天,暴雨就毫无征兆地席卷乐园。
藤蔓随之暴涨€€€€自保罗死后,苏珊娜就再也无法面对这些屏蔽型植株了,哪怕只是从窗口遥遥望去,她都会泪流不止、想要呕吐。
可这只是绝境的开端。
第二天,冰雹砸烂掉出租屋的玻璃窗,雨水飘湿了半屋家具,又很快结上薄冰。苏珊娜试图去钢板去赌,但效果不佳。她被冻到嘴唇青紫,却只敢蜷缩于卧室、又用毛巾堵死门缝,压根儿不敢向城防所求救。
雪灾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暴风雪的降临彻底摧毁掉破旧建筑,城防所的喇叭夹杂在风声里,变成一种破碎的引导。苏珊娜不得不与巨大的恐惧抗争。
一方面,到了这种境地,她早已失去了自己此前在内城的一切。另一方面,到了这种境地,她真的要选择放弃......吗?
苏珊娜不知道,她快要被惶然彻底吞没掉,却连泪也不敢流,怕它们会变成杀死自己的冰刃。她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终于不得不踏出废墟,试图寻找一处新的暂栖地。
她走进暝暗低沉的天地,踩过触目惊心的厚雪。
她就遇到了“文€€”。
文€€,苏珊娜是认识的€€€€对方是灯塔两栖类实验室的研究员,保罗的楼上邻居,也曾是她出逃那晚的掩体。苏珊娜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在雪灾摧折的外城碰见对方。
在她失踪后,文€€也随即消失。
想来,这或许意味着,对方同内城闹了一点不愉快,或是身藏某些秘密。
继而她迅速想到€€€€那么有没有可能,文€€不会轻易向城防所出卖自己?
毕竟,她实在走投无路了。
纠结再三,苏珊娜主动开了口。
起初进展得很顺利,她被“文€€”细心安抚,又被带到一个房间内,那里满是孩童。奇怪的是,每个人都用冷漠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她。
当苏珊娜意识到不对劲、想要转身逃走时,“文€€”已经挡住她的去路,又告诉她,她必须参加一场仪式。
十余人将她堵在房间内,一把匕首握在“文€€”手里,苏珊娜在对方愉悦的凝视间福至心灵,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觉得对方并非真正的文€€。
可惜,她没有细思的余地,十余人推簇着她,像猎捕中世纪的女巫那样,将她押送至篝火堆旁,赶赴属于她的刑场。
苏珊娜完全挣扎不过,在恐惧与寒冷的迭潮里,她目光渐渐麻木,只有双手还一直做着机械的捶打动作。
时岑立刻推窗探出去,在余下众人的尖叫中,他看见血色顺雨水扩散开来,惨白路灯下坍塌着人形肉块€€€€可少女的死亡并非出于基因链断裂。
因为很快,血肉间抽搐中涌出无数藤蔓,€€€€€€€€的拱动间,脚步与惊呼四下乱溅,被风雨扯得稀碎。
惊恐的哭腔回荡在街道上。
“植物......异变植物入侵外城!”
“都往楼梯间跑!”时岑立刻自墙上取下微型便携式镁热弹,呼唤幸存者,“远离积水区域!”
余下五六人立刻做鸟兽散,各自往建筑内部跑去,在最后一人跑入楼道五秒后,时岑瞄准仍在吸食血肉的藤蔓,叩动了扳机。
轰!
微型镁热弹剧烈反应间,白光乍现、水雾蒸腾,藤蔓残骸炸得四溅时,时岑认出了它。
这株藤蔓属于B-110号城市遗迹,曾在自己追踪178号时发动过袭击。
但彼时,它完全不如现在强壮,枝蔓的结构也没有如此庞杂€€€€时岑记得它能够屏蔽生物密度检测仪,于是他立刻摁上通讯器,联系了城防所。
“兰斯,”时岑长话短说,“之前你们筛查过屏蔽型异变植株,我这里出现漏网之鱼,造成一人死......”
“时岑。”兰斯打断他,“截至你的通讯,今晚已经发生三十起袭击事件,共造成七十六人死亡,区域覆盖极广,横跨十余城域€€€€城防所怀疑,屏蔽型异变植株已经入侵地下排水系统,并成功完成二次异变。”
兰斯深吸一口气:“但暴雨导致排水系统无法立刻进行高温消杀......外城即将进入一级警戒状态,军方各部都在行动,你也注意安全。”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泼天雨幕中,时岑通讯器的柔光逐渐微弱下去。
但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明煦的通讯器光芒亮了很久,白光开始闪烁,竟然变更出前所未有的红色,温度也随之升高,就在烫得耳廓绯红之时€€€€
“52号!”
时明煦自床上猛然坐起,举着缩起脖子的猫咪,对方爪子尽数蹬空,挣扎未果,颇为不满地骂了几声。
时明煦空不出手,只好呸掉嘴边的猫毛:“知道自己有多重吗?你快把我闷死了。”
52号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又往他脸上扫了一下。
“明天没有你的早饭。”时明煦正欲下床,将半夜扰人清梦的坏猫塞回窝里,就被震耳嗡雷吸引了注意力。
他抬眼望向窗外时,破空闪电近在咫尺,映出根根纤垂的眼睫。
害怕打雷的52号立刻拱着腰往他怀里缩去,猫咪很会审时夺度,叫声立刻转向凄软,试图彰显它的无辜。
幸运的是,时明煦这回也没戳穿它拙劣的把戏€€€€因为就在此刻,链接感重新贯通他的神经。
“小时,”时岑已经关上窗,正擦拭被飘湿的屋内,“怎么醒了?”
时明煦抱着猫坐回床上,瞥见窗外时,仍没来由地有些沉郁。
或许,对于高维而言,低维的一切想象都显得贫瘠。
“所以,死亡其实无法避免。”时岑说,“我和小时,注定在这场跃迁中成为燃料、失去肉体......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见的未来,不止于此吧?”
短暂沉默。
问询的声音很轻,时岑的话像雾,弥漫到时明煦耳边。它恍在咫尺,又显得遥远。
沃瓦道斯的回应声更低。
€€说:“跃迁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历程,由亚瑟独自完成。温戈的两次跃迁都止步于此,甚至没能等到真正利用矿的那一刻。€€的矿因此长久存活,又随其陨落一同死去。”
“我见过未来的片段,知道亚瑟会顺利完成自体融合,但......在我所见的未来中,分崩离析的,并非仅有身体这一载体。”
“而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的本质。”
第 111 章 湮灭
意识,本质。
“你们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沃瓦道斯说,“如果只是身体,我不会做这样多的阻挠。”
“安德烈说,既定的未来无法避免。”时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体融合意味着什么。四维之下,三维或维度间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来,如果成功,就只会有一个更高维度的亚瑟存在。€€的大脑从此能够面对两个世界,和你一样。”
从无法认知平行世界,到能够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与此同时,能够区分两只亚瑟的差异也统统消失掉€€€€在以往,这并非什么难事,平行世界间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拥有基本一致的生命历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难。区分两个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异。
好冷。
时明煦眼睫挂满霜粒,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困难。他在每一次呼吸中,感到鼻腔处的灼烧感一路下沿至咽喉€€€€这意味着鼻腔黏膜在低温环境下,已经受到损害。
不能坐以待毙。
时明煦勉强站起来,发现这是一片白而混沌的空间,四周没有任何动植物,也没有任何用以支撑的东西。
方才305室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他再瞧不见老妇人,只记得破碎的玻璃窗间灌进风雪,随后残烛被扑灭,然后......然后呢?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时明煦艰涩地揉了揉脑袋€€€€就在这一瞬间,他抚摸到柔软的、微长的发,并在低头间,拈起黑绿渐变的发尾,瞧见它温驯地垂落。
绿色躺在苍白掌心,成为这片无名空间中唯一的活色。
可是,他不该是短发吗,他分明记得自己是短......等等!
头痛骤然袭击了时明煦,身体刹那失去平衡,他蜷缩着翻滚几圈,感受到太阳穴的鼓胀€€€€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直接得出结论,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个佣兵,可又记得某些关于实验室的事情。
一些夜晚、荒漠与雨林的片刻光阴推促他相信自己佣兵的身份,但有关试剂、高楼与猫咪的隐约闪回却又否定掉这种可能性。就在愈来愈鲜明的矛盾感与疼痛中,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
“队长。”
时明煦抬起头。没有人接通。
通讯器的微芒亮起又熄灭,直至第二次无人接听后,时岑放弃,转而打给凯恩斯小报的副总编。
“时岑?”对方显然在刷牙,声音含混不清,“哟,找主编啊!他今天早上刚出城,说是有中部城市遗迹出现十多岁的男性孩童骸骨,他脑子一热,就跟着佣兵团一块儿去了。不接通讯器,是因为没信号了吧?”
“嘛,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今晚的报纸上,他一激动,还安插一首诗歌上去呢!回回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问他多久回来?具体我也不清楚,起码得个两三天吧。”
时岑道谢,很快挂断了通讯。
“那只能等他回来再联系,”时明煦闭着眼,因而也将这通电话听得清晰,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时岑,有权限更改居民档案的人,只可能是溪知实验基地的高层......但我们现在既不知道他是多久更改的,也不知道他出于何种目的,线索太模糊了。”
“是。”时岑应声,“也不能贸然前往内城四区,避免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