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照这样来想,对照到寻常生物身上......
血液漫流,骨块散落,组织破败。当研究员迈入卧室时,在他所不能察觉的另一世界,时岑也正拉开衣柜门,朝暗室探去€€€€可惜,时明煦的掌心只触到冷冰冰的柜壁,这里没有暗门,没有四四方方间流泻着天光的小屋一隅,也没有时岑。
只有探照灯的冷光,照映着无人问津的角落。
时明煦孤独地站在卧室里,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几息€€€€当斜后方的俞景探入半个脑袋后,他就收敛起失落,朝对方一点头:“少校,回去吧。”
刚才,他们已经成功接到了贝瑞莎与沙珂,可怜的贺深却已经于今天上午去世,他最终还是孤身迷失于大雪,恒久地沉眠了。
俞景犹豫片刻,开口道:“博士,您的情......伴侣,离开了吗?”
时明煦垂眸:“或许吧。”
“您为什么不用通讯器联系他?”俞景指指那朵缠枝白玫瑰,“你们已经失去联络了吗?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您愿意提供更详细点的信息,城防所或许可以帮上忙。”
时明煦闻言抬头。
俞景以为这样主动的示好,总能引起对方进一步的倾诉€€€€可惜没有,时明煦就连具象的忧虑都不愿展露太多,俞景只能隐约感知到其中蕴藏的情绪,他绷着一根弦,把它拉得这样紧,但那就像雪林雾凇一般脆弱,只需要一阵小风,就可以打破平静的表象。
可时明煦依旧扛住了。
他瞬间的恍然很快被隐藏好,没有再展露出脆弱€€€€俞景那句“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叫他骤然醒转,时明煦此刻才觉察出自己有些关心则乱。
......他应当给予时岑更多信任,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眼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通感的隐征,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明煦终于收敛起过分杂乱的思绪,他抬脚往客厅走去的同时,轻声说:“对方是个优秀的雇佣兵。”
“啊,外城贡献点数额最高的一百位雇佣兵,城防所都有记录在案。”俞景想了想,“您能说说名字吗?或者再具体一点,报下ID号?”
“不用了。”时明煦轻轻勾了勾唇,勉强算半个笑,“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少校。辛苦你陪我跑这一趟,我们现在回去......”
研究员的话戛然而止。
€€€€头顶吊灯灯罩的碎裂突如其来,狂风带来的冰棱击中了它,玻璃混合冰屑,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碎片自时明煦头顶砸下。
它们如此纷繁,在探照灯的光束间,像是水晶的流转,可惜每一块碎片的边缘都如此锋锐,足以割破裸露在外的皮肤。
时明煦只来得及望去一眼,来不及躲开。
但,就在此刻。
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席卷过时明煦,他被这力量带得猛然朝前扑去€€€€研究员在一瞬间觉得茫怔,可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来,俞景仓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坠地声就随之传来:“博士,您没事吧!”
€€€€在这危急关头,城防所少校及时扑开了他,二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时明煦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颠了个儿,肺里又热又痛,他在伏地间颓然地平复着呼吸。
几息后,时明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我没事,少校。”
原来,不是时岑。
依旧没有任何通感产生。
时明煦咳嗽间站起来,他终于再也没有继续待在屋内的勇气€€€€怅然比寒潮漫漶得更快,几乎瞬间就叫他心脏酸软、步履蹒跚。
研究员拍拍身上的碎冰,声音仍有点虚恍:“少校,回医疗中心吧。”
可直至回到医疗中心、将贝瑞莎正式转移至病房后,时明煦坐在病床边陪护,仍然没能从失落中彻底走出。
沙珂支着小脑袋,缩在他身旁,小姑娘一向很会察言观色,于是她扯扯时明煦的衣角,试探着问:“先生,您遇见什么伤心事了吗?”
时明煦侧目垂眸看她,温声说:“算是吧。”
“您救了我和奶奶。”沙珂想了想,“奶奶告诉我,生死之外无大事,如果您是因为琐事烦......”
门忽然被叩响两下。
“时明煦博士,冒昧打扰。”兰斯从门口迈进来,俞景随在他斜后方,支着一只平板。
随后,小姑娘被一位女性城防所士兵牵出去了,病房大门也被关上。
时明煦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溪知实验室那边传来通讯,残余红外监测影像显示,您于昨天夜里潜入‘方舟’十三层,并对建筑内部进行了部分破坏。”俞景念得稍显磕巴,他几乎每读半句,就要停下来,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时明煦,“......您凿开了一面墙。”
“您应当很清楚,擅闯方舟保密程度最高的十三层是重罪,如若没有正当理由,将会被城防所强制关押。”
“现在,博士。”兰斯深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像冻硬的寒冰,“请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是所有时候,我们都能给任何事一个合理的解释。”苏珊娜带小姑娘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温柔地说,“譬如近日的极端天气。但,当灾难来临之时,我们可以想办法去应对,而非顺应死亡。”
沙珂扑上沙发,她的个子还太矮,脚够不着地面,就只能翘在半空中虚虚晃荡,闻言她指指窗外隐约可见的、巨大而莹白的防护罩:“那,罩子就是乐园的应对吗?可苏珊娜姐姐,我们并不在罩子里呀。”
这个问题让原本身为内城居民的苏珊娜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
“那是给内城人准备的啦。”索沛端了两杯热水过来,闻言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喏,沙珂,内城人从小就没怎么出来过,是很脆弱的。我们就不一样咯,我们生活在外城,我还是个佣兵嘛,皮糙肉厚,抗冻€€€€对了,要不要喝杯水?”
他嘻嘻哈哈间,化解掉一场尴尬的诘问。
沙珂终于没有在继续执着于这个问题,她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就在发电机的轰鸣中,将视线投向一间侧卧€€€€不久前,回来后有点奇怪的时岑将文€€暂时安置在她的房间。随后,佣兵自己开始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走了两三回,才再度回到侧卧去查看情况。
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时岑伸手,探了探文€€的鼻息。
很虚弱,快要无法感知了。
文€€身上已经盖着两层厚被褥,湿透的外套由苏珊娜帮忙换掉,头发也被擦干了。但都用处不大。现在,文€€嘴唇皲裂、眼下乌青,但她连虚汗都没有发,四肢冷得像冰,额头却烧得滚烫。
时岑已经尝试用过应急退烧药,但没有用€€€€对方尚在深度昏迷间,完全无法进行吞咽动作,再贸然喂药,很可能呛进肺部,加剧危险。
自己家的急救药品毕竟有限,文€€再停留于此,就是在生死边缘游走。
时岑站直身体,沉默片刻后,他再次抬手,搭上了右耳的通讯器。
这次,缠枝白玫瑰很快亮起,链接感通感细微的生物电流淌入大脑€€€€不知道为什么,在接通的一瞬间,时岑忽然觉得心悸,却并非因为文€€。
他摇摇头,试图将刚才恍惚的余韵从脑袋里甩出去。
......就在不久前,灯罩炸裂的恍然感让他有一瞬间确信,自己与时明煦之间最初的通感得以回归,因而他几乎立刻就做出了躲身动作,希望能够帮助对方及时躲避危险。
可是没有。
就在他侧身动作间,那种从前稍显迟滞的细微错位感根本没有出现过,倒是他突然其来的动作惊到其余人,索沛的几句插科打诨后,这事就算翻了篇。
时岑将这种隐约的猜想说了出来。
“€€是受到重伤,还是正在死亡?”
进而,更多记忆涌入二人脑海€€€€身处南方雨林时,“积雨云”与178号之间类似传承的交流声波,愈来愈重的深灰色,以及时岑当时某个一闪而过的推测。
“......彻底变成灰色,或许就意味着生命尽头。”
时明煦立刻往窗边去,在烛光小范围的微弱暖意中,他推开锈旧的窗把手,望向天空。
深灰色绵长又沉重,在天地间拉出狭长又压抑的云翳,大雪纷扬,积水表面很快凝结成冰,又在房檐残垣间薄而隐约地堆积。
“但无论是受伤还是死亡,对侍者来说,应该都影响重大。”时岑终于短暂睁眼,他将倾倒的样本罐扶正,又抱着胡乱扒拉的猫咪来到窗边,擦净白霜凝结的窗面,与时明煦一起望着不同世界的雪。
寒冷,正企图笼罩一切。
“我更倾向于正面影响€€€€毕竟此前那些笼罩灰雾的壁画已经证明,白日信奉的正是灰白色生物。”时明煦说,“而侍者面对神迹的降临,显然很兴奋,甚至称得上喜悦。或许,在178号传承灰白色生物的位置后,他也能从中受益。”
“所以他想要接触我。”时岑声音冷冽,“因为我被178号救过,但这种接触根本不怀好意€€€€刚刚那种行为,不如直接说是谋杀。”
可时明煦沉默片刻,否定了他。
“不是谋杀。”时明煦说,“时岑,侍者就算再狂妄自大,外表也只有十二三岁,可你是个佣兵。在他不知道你我意识互换的基础上,推你下水就能杀掉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许入水的确是‘洗礼’的一部分,毕竟他真想将你当做同类。”
“那么,他推你入水前的话就是在泄愤。”时岑寒声道,“他之后还想把你往藤蔓上踹。”
研究员第一次在对方身上体会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愤怒。
“我成功躲过去了。”时明煦将心声放得轻缓,“但,不知道侍者还会不会逃......”
交流戛然而止。
下一秒,窗外结着薄冰的水泽忽然破碎,窟窿中很快攀出一个人影。对方的黑色斗篷已经不见,那些金发贴在耳侧,粘黏着惨白的皮肤。
侍者面上竟然没有愤怒,他注视着窗边的时明煦,继而抬起胳膊,指了指天空。
时明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久后,时明煦重新回到被褥间,在时岑的气息包裹下望向窗外,轻声问:“触发冰雹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这场暴雨本质是由灰白色生物导致的,而侍者是他的传话人,或者奴仆。”时岑说,“那么极有可能同你我有关。”
时明煦闭上眼:“你的意思是,你我在两个世界身份、活动与境况的差异,导致了冰雹出现时间与状态的不同?”
“是。”时岑将猫咪放回窝内,忽然注意到它左后腿的液化程度似乎加剧了€€€€他记得中午捞起猫咪那会儿,大约还只到小腿骨尽头。
但现在,大腿骨的三分之一也变成了软乎乎的液态。
时岑伸手进窝,扒拉着戳了戳,想要再度确认情况,同时用心声询问时明煦:“小......”
变故就在此刻陡生。
52号忽然吃痛般张口朝时岑咬去,同时亮出前爪来挠,佣兵反应极快,但他整条胳膊都在猫窝内,又被52号压住大半,缩得再及时也避无可避,依旧被尖牙划破一点手背皮肤,囫囵滚出几滴血珠。
“小时,”时岑低头看着伤处,“它携带狂犬病毒吗?”
“送来灯塔后就做过检查,没有携带。”时明煦听着有点生气,“它也接种了实验体疫苗。”
“可能是我手法不对。”时岑倒很平静,“我摸到骨骼软化处,想确定具体位置,可能捏重了,52号以为我在攻击它。”
说话间,猫咪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犯错,它心虚地探出脑袋,搁到时岑手背上,又伸出舌头,示好地舔了舔伤处。
“别舔了。”时岑翻手搓了把猫猫脑袋,示意自己已经原谅它,往洗漱间去冲洗伤口。
佣兵在这种事情上实在太有经验,他很快处理好一切,躺到时明煦的床上。
研究员的卧室空荡而素净,同自己的截然不同。
“小时,我今天找唐€€科尔文要了藤蔓实验数据。”时岑在黑暗中阖上眼,他在满是时明煦气息的被褥间,以意识潮汐的方式同对方隐约依偎,“唐说,明早就能发到平板€€€€在侍者主动联系你之前,你们没法见面,明早一起来看看?”
“好啊。”时明煦的意识体舒展开,他完全卸下一切防备,甚至好奇般主动碰了碰时岑,立刻感受到水流的包裹。
对方主动缠上他,但意识流体没有相互交融,这让触碰显得像奇特的吻。
维度的鸿沟依旧存在,却又好像,被隐约打破了一点点。
时岑轻声说:“小时,我们之间的通感,似乎在缓慢加强。”
“的确。”时明煦表示认同,“从感官隐约重叠,到可以对话,再到意识相连,甚至交换时空,现在又,又意识体相互......”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缓,渐渐闭上眼,沉入温柔的潮汐水流间。
而时岑将他的意识体包裹起来,那些有关晚安的呢喃也被含进怀抱里,佣兵正打算随之入眠,忽然因为床头轻微的震动睁开眼。
这么晚了,是谁给时明煦的平板发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