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一种颜色奇怪的组织从主动脉管道间轻轻溢出€€€€它的分量很少,微如游丝,几乎到了目不可视的地步,但托时岑视力与距离的福,两人都看清了。
......那是些许淡蓝混合褚红的、败絮般的小团组织,颜色吊诡,只露出特别特别少的一点,并且很快随液体的摇晃重新隐匿回主动脉中。
“去实验台!”时明煦心声发颤,“时岑,出隔间,去实验操作台€€€€我刚看见还剩一台医学显微镜在,再去操作间看看有没有处理实验切片的器械,我这边没有手电看不清,你听我指挥。”
时岑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就立刻带样本罐往档案室外间去。
那只五层楼高的巨型容器,已经因内部追逐风声、过分活跃的眼球而断续晃动着,就连原本透明的内部溶液也被搅得浑浊,蓝色组织上下翻飞,像黄金时代三月的柳絮。
遗骸和风声一起,被关闭的档案室大门隔开了。
“嘀€€€€”
“嘀€€€€”
很快,在红光微弱的闪烁间,冷冻组织切片机启用的声音响起来。万幸,它竟然还能启动。
下一秒,时岑已经戴好橡胶手套,又依照研究员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属于尤娜的心脏样本罐€€€€与此同时,大概是因为仪器启动,时岑世界中可怖的注视感再度追了上来,隔着薄薄两堵墙壁,无数蓝色眼球追逐着两人。
“我们得抓紧时间。”时明煦教导对方捞出心脏,按照实验步骤一一进行,“时岑,不知道那只容器就能能撑多久。它一直在晃动,如果真的不幸破损......”
如果破损,巨型眼球会不会对声音来源追逐到底?遗骸同空气间的接触又将招致怎样的后果?
完全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想象。
建筑外风雪卷啸,时明煦想到被温戈眼瞳腐蚀的天穹,许多生命就在这场陨落中一同消逝掉,按照亚瑟的话来说,乐园里绝大部分人类都是“石头”。
比如怀着孕的苏珊娜,又比如白日各种仪式间死去的那些孩子。
研究员一心二用,一边指导时岑在机器的轻微嗡名声中顺利取出切片、去往医学显微镜下,一面继续想象亚瑟口中的矿与石。
......用以区分矿和石头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时岑依照指示、将心脏切片搁置在载玻片上时,一种猜想遽然击中了时明煦€€€€研究员开口,心声惊疑。
“温戈的矿是伯格€€比约克,沃瓦道斯的矿是安德烈,亚瑟的矿是你我,前两者都是F级。时岑,按照档案所记录的,你我也曾经是F级。”时明煦说,“但亚瑟也说过,文€€博士€€€€还有
但阿什利显然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忽悠,小孩托着腮帮子,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
进而他点点头。
“有的,”阿什利皱着眉,“先生,侍者往日主持祷告时,都会披一件白色斗篷掩盖面部,以免重新沾染尘世的污浊。但今早,在考验仪式的开启后,他的斗篷不慎掉落。”
“虽然只有一刹,但我成功看清了!”阿什利的语气中流露出崇敬,“他就是神迹本身......”
时岑故作冷淡:“孩子,他的面容使你感到惊讶吗?”
“是的,先生!”阿什利激动中,一把握住时岑小臂,“您果然是他的好友€€€€您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
血管,绞索,心脏,粒子。幽闭的空间,无尽的沉默,话被讲给骸骨听,更多时候,时明煦必须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
他会不会,就在这里结束掉一切?
时明煦不知道,他蜷缩在组织壁间,时岑的指骨被拢在掌心,而时明煦坠入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死者变成他自己,被彻底禁锢于骸骨间,无从发声,无法动弹。但时岑依旧活着€€€€佣兵依旧亲吻他的手腕,口腔的温度叫他不自觉打着小颤,但久远的呢喃变得这样清晰,时岑呼唤他,一遍又一遍。
“小时,小时。”
时明煦睁眼,指腹蹭到骨骼,摸到湿润温热的水液。
梦醒了。
时岑不见了。
第 113 章 尘埃
后来,时明煦又做过很多次梦。
梦里他总变成骸骨,生死颠倒下,时岑一直守着他。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逢,梦境弥补清醒时的遗憾。但在享受陪伴时,时明煦也会不忍心€€€€时岑总是很低落,像他醒来时那样。
于是,入眠变成一种甜蜜又可怕的存在。时明煦沉浮在郁结里,他的世界变得错乱而重叠,很多时候,他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为梦中的世界也被困在这颗心脏中,心脏机械地跳动,偶尔会有血管脱落,砸到他脚边,像死掉的蛇。
还会有离开心脏的那一天吗?
谁知道呢。
严格来说,是对对方的感知程度再上一个台阶。从前在这个难以言喻的空间内,他们能感觉到对方存在,但彼此的意识体像晨雾,伸手去捞时一无所获。
可眼下,时明煦的意识体变成潮汐,随呼吸与情绪缓慢起伏,指尖滑过时,会有温凉的包裹感。
时岑几乎是立刻贴上去。
他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发现自己也成为另一片潮汐,碰到时明煦的感觉朦胧又抽象,但不妨碍他兴奋到快要战栗€€€€这是他们之间首次隐约相触。
“小时,很累了吗?”时岑感受到水流的绵软,就不由将心声放得又轻又缓,“稍微洗洗再睡?”
“......那我怎么跟索沛解释?”时明煦也感受到这种奇妙接触,但他现在没劲儿,声音也散漫,“你到底把被子放哪里了?”
“在我房间衣柜顶层。”时岑说,“你抱出去给他,别让他进来。”
这话不用他说,时明煦也知道。
研究员又闭着眼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整好呼吸,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冷掉的汗珠又顺着背沟淌下去,凉得时明煦一个激灵:“时岑!”
“我的错。”时岑立刻回应他,态度很诚恳,“小时,我太过分了。”
时明煦抿抿唇,将一些不满的话又咽回去。
他明显非常好哄€€€€虽然研究员自己毫无察觉。
出去卧室时,客厅和索沛房间的灯都还亮着,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掉当面交付被子的打算,只将东西往沙发上一放:“索沛!”
他说话间,已经拐进了浴室。
“老大,我就说你没睡吧!你怎么不理我?”黑发棕皮的佣兵很快打开门窜出来,顺道往浴室方向望去一眼,“不是,你又洗啊?”
他抱起被子,嘟嘟囔囔道:“怎么感觉你洁癖加重了,你这一天洗几次?再洗就该搓秃噜皮了。”
时明煦:“......闭嘴。”
他隔着浴室门,话语又被水声浸得朦胧,没让对方听出什么异常。
“行行行我闭嘴。”索沛立刻缩回房间,“那老大早点休息哦!”
“早点休息吧小时,”时岑也说,“今天发生了好多事。”
“这段时间以来,事件发生得都很密集。”时明煦良久才答话,他垂着眸,重新将浴袍穿好,往卧室去,“时岑,你那边还是没有下冰雹吗?”
52号恰在此刻溜到洗漱间,时岑也刚刚洗完出来,他弯腰,抱起受惊吓炸毛的猫咪:“稍等。”
他说着,去往窗边€€€€甚至不需要走得太近,零散的“砰砰”声已经可以被听见,时岑摸去窗面雾珠,瞧见了疏松的、一闪而过的冰团。
“正在下。”时岑静静注视窗外,52号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但很小,也很温和,和你那里截然不同。”
双方都沉默了一小会儿。下一瞬,时明煦被拽入浑浊的水流,而侍者竟然借他之力上游一点,附在他耳边:“队长,终于看见了吧€€€€现在肯相信了么。”
他的声音在水中微弱又含混,随水液一起滑入耳道中,又叩到时明煦的耳蜗。
“神,一直都在俯瞰世人。”
侍者露出讥笑,他眼睫上的冰碴已经在涡流中碎裂,又被卷走,此刻深灰色瞳孔同那只巨大的竖瞳隐约重叠,时明煦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对方的嘴一张一合。
“而你,永远无法僭越。”
说完这句话,他迎着时明煦微微涣散的瞳孔,猛地屈膝蹬腿,想将时明煦往更深处踹去€€€€就在茫茫然卷涌的城市汪洋间,已经隐约可见一团屏蔽型植株的藤蔓。
它们潜行在暗处,毒囊已经蓄势待发,离二人不过咫尺之遥。
“小时!时明煦!”时岑快把手心掐出血,在这一刻快要战栗到绝望。
维度的鸿沟......这该死的维度的鸿沟!通感要他看见,要他感受,却又要他无能无力,让他只可旁观,甚至没法给予言语之外的任何助力€€€€此刻语言偏偏是最最没用的东西。
€€€€但。
“时岑,我有分寸。”
不过须臾,时明煦就用心声回应了他,在侍者踹向胸口的瞬间,他直接握住对方的脚踝,将人狠狠掼至身下调转身位。
与此同时,那颗屏蔽型植株猛然贯穿侍者的小臂,血液随之涌出,又很快被拍散,融化在水流中。
侍者愤然回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明煦竟然没有在巨大的认知冲击中彻底丧失掉意志€€€€他被骗了!
紧接着,在他还没来得及挣脱藤蔓的空档,时明煦又顺势蹬在他背脊,借力迅速往上浮去。
而在研究员俯视的余光中,另一根藤蔓从侍者大腿贯出。
血团弥散之时,潮涌没有停止,时明煦成功破开水面,攀住17号建筑裸露在外的断钢,在寒风间汲取着空气。
他对时岑身体的掌控仍旧不甚熟练,也没有什么格斗经验,但研究员冷静又敏锐,他适应得足够快,时岑的身体也足够配合€€€€他凭借自己,成功生还。
他甚至产生一点恍惚感。
而就在平复中,时岑的心声响起:“小时,先上岸,水里处处是危险。”
对方声音依旧不平稳,近乎失控的情绪也被传递,但那其中隐藏的惊惶忧虑终于渐渐褪去,劫后余生的欢欣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贴近时明煦,又努力保持清晰,提醒研究员注意安全、保护自己。
因为水中的藤蔓绝非仅有一株,而侍者当前的情况不明,随时可能再伸出手,将时明煦拖入水中。
那些孩童的目光也虎视眈眈。好些人呛了水,才勉强清醒着爬上岸,但仍有水性好的孩子零星朝他围来。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就在撑身攀爬间,他顺势望了望天空。
雪絮四散之间,云层中涌流着风,那只深灰色竖瞳已经悄然隐没,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哪怕它实际上,更可能从未离开。
“时岑。”时明煦心声也抖,在避无可避的寒冷间努力稳住呼吸,“眼睛......眼睛是属于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吧。”
“大概率是,小时。但往好处想€€€€刚刚那一眼中,没有产生对视感,€€依旧没有注意到我们。”时岑温声说,“上次在南方雨林时,我们就在€€体内,€€也没有发现。这说明远不如178号敏锐。”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场气候灾难就是€€制造的。”时明煦终于沿断墙爬上平台,几个格外孱弱又年幼的孩子蜷缩于角落,余下的都在水中。
有几人阴恻恻地盯过来,但不敢贸然靠近€€€€毕竟这位雇佣兵瞧着,实在很不好对付,没必要自讨苦吃。
时明煦打了个寒颤,踉踉跄跄地往305室去:“那么时岑,€€的存在方式究竟是什么?”
时岑沉思片刻:“如果所谓“积雨云”就是€€身体的一部分,那么暴雨、冰雹和眼下的大雪,又分别代表着什么?”
时明煦在撞入305室后迅速关上门,背倚在墙边,抹了把湿淋淋的、挂着碎冰的眼睫。
窗前的贝瑞莎似乎再度陷入沉睡,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能让她抬起脑袋。
“暴雨,冰雹与雪,也都可能是€€身体的一部分。”时明煦斟酌道,“用常规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待,我认为暴雨或许代表血液,冰雹代表骨骼,雪代表身体组织。”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