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说:“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我听到你喊谢蕴,意味着我是谢蕴,不是谢相。”
话音落地,金镶玉飞跑进来,踉跄地跨过门槛,疾呼一声,“秦思安带兵去捉顾漾明,还有顾春和,如今,两人入宫了。”
谢昭宁蓦地站了起来,“秦思安?”
“我亲眼瞧见了,谢相,怎么办?”金镶玉慌了,抬首看向谢蕴。
谢蕴面色淡淡,眼睛不知看向哪里,道:“谢昭宁,你怎么救?”
谢昭宁迟疑,谢蕴继续说:“你是救她的命,还是救她的尸体呢?”
谢昭宁沉默下来,金镶玉喘气,“什么意思,救她的尸体做什么?”
“陛下对她恨之入骨,岂会留她全尸呢。”谢昭宁弯唇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陛下知晓她活着,这么多年不杀她,你以为是恩赐吗?”
“那是什么?”金镶玉嘴唇发抖,第一回,她感觉到了莫名的残忍。
谢蕴代为回答:“生不如死。”
谢昭宁回身,坐了下来,目光迷茫,眼睛睁大,她知晓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
世间的规则从来不是善待弱者,上位者用权裹带私心,压迫弱者。弱者只能工具,难以翻身。
她从来不知,会这么残忍。
“谢蕴,我想入宫,以长公主亲女的身份去见陛下,留她全尸。”
她无助地看向谢蕴,谢蕴冲她摇头,“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全尸,她会疯,我也会疯。”
此刻,最好的办法,什么都不做。
谢蕴深吸一口气,吩咐金镶玉:“入宫,去看一看,我相信秦思安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将她凌迟的。”
顾少傅,是长公主的先生,也是一众皇女的先生,更是秦思安的先生。一句先生,不是白喊的。
金镶玉拔腿就跑了。
谢昭宁枯坐,神色寡淡,像是被抽去了生机一般,锦绣华服下包裹着一具行尸走肉。
谢蕴坐了下来,陪她一道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谢昭宁。”
谢昭宁沉默,迟迟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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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时,秦思安接到一封书信,急忙赶到一间民宅。
她孤身一人而来,上前敲门,很快有人来开门,门人是一妙龄女子,上下打量她,“您找谁?”
“顾漾明。”
妙龄女子迟疑了须臾,没有开门,秦思安一脚踹开门,直接闯了进去。
“我要见顾漾明。”
妙龄女子无奈,将她迎进门,将门再度关上。
秦思安跟随对方,兜兜转转走了一阵,停在一间灯火通明的院落前。院门打开,女子请她进去。
秦思安害怕了二十年,这一刻,她迈步走了进去,跨过门槛后,没有迟疑,大步朝屋内走去。
顾漾明坐在轮椅上,指腹拂过烛火,不疼,她又起了玩心,又拂过一次。眼前被阴影盖过,她抬首,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她笑了,“小安。”
一句小安,让秦思安眼眶发红,未及多想,撩起衣摆,直接跪在她跟前,“见过先生。”
“先生倒是许久未曾见你了。”顾漾明淡淡一笑,她有些呆,认真的看着对方,伸手轻拂秦思安的脸颊,“长大了。”
秦思安望着她,“先生,多年可好。”
“你说好便好,我多活了十八年呢,先帝驾崩多年,我还活着。”顾漾明揶揄,歪头看着秦思安,“你如今,很不错了。虽说不及谢蕴,站在高位,比得过那些长公主们。”
秦思安皱眉:“先生为何不来找我呢?”
“找你做甚?”顾漾明迟缓了许久,脸色苍白,反应有些慢,她问:“我找你做甚,我不过教你些时日罢了,那人,我还教了她多年呢。”
当年东宫内上课,她有许多学生,就连承桑珂都会要恭恭敬敬的喊她一句先生。
她说道:“殿下蒙冤多年,疯癫不醒,我找你们,就是害了你们。”
秦思安抬头,泪流满面,“是您领我入东宫的,是您给我启蒙,先生,我从来都不敢忘您,我未曾想到您就在京城。”
“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也算是人吗?”顾漾明轻笑。
她往向外面,婢女匆忙跑近前,“主子,外面来了许多兵。”
秦思安猛地爬了起来,看向外面:“你说什么?”
“外面来了许多兵。”
“先生,不是我,我一人来的。”秦思安霍然转身,对上顾漾明平淡如水的眼睛,这一刻,她十分对不起眼前的人,她无力地再度跪下去,“先生,是我、我对不起你。”
她尚在禁闭中,女帝派人跟踪她,是她疏忽了,连累先生。
她立即站起身,“先生,等我,我将她们赶走。”
顾漾明沉默,她困了,困意袭来,眼前一团模糊,秦思安的人影渐渐消失了。在自己快要闭上眼的时候,她从袖口里拿出一瓶药,打开倒出一粒药,放入自己的嘴里。
她的眼睛模糊,似乎看到了更远地方,看着阿茴冲着她笑,握住她的手,“少傅。”
很快,有人闯了进来,她迟疑地抬首,灯火朦胧,她认不清眼前的人。
对方依旧撩起衣摆,跪了下来,“少傅。”
“我忘了,你是谁?”顾漾明愧疚道。
“姑母,我是顾家的女儿,顾春和,如今在南衙内胜任副指挥使。”顾春和叩首,“我奉陛下圣旨……”
顾漾明淡笑,眼中没有一丝怨恨,她说道:“别愧疚,我一人死了,别牵连顾家。”
“姑母,我做不到。”顾春和直起身子,英气的面孔上滑下不争气的泪水,“我不知陛下为何派我来,秦大人说了,我才明白,我、我若放了您,顾家满门都没了。”
“我当是什么事,我正好也想入宫,去见见陛下,别害怕。”顾漾明笑着反过来安慰侄女,她抬手,示意侄女靠近。
顾春和跪着上前,扬首看着姑母。顾漾明的眼中,渐渐有了一丝生机,她说:“别愧疚,没权,你便会任人欺凌,捉我去面见圣上,是圣旨,不是你的错,怕什么呢。”
承桑珂惯会杀人诛心!
秦思安站在门口,不敢站,撩起衣摆跪下去,徐徐叩首。
她想起一人,转身出去,寻了一个南衙禁卫军,道:“去找金镶玉金大人,就说我携顾漾明入宫见陛下,请她去找谢相救命。”
对方领了吩咐,翻身上马就走了。
秦思安颓然,谢蕴,你别让我失望啊。你若不来,我秦思安万死也弥补不了今日的罪过。
她回到屋里,顾漾明去换衣裳了,顾春和狼狈地跪在地上,“为何是我、为何偏偏是我、为何偏偏要顾家的人、为什么呢……”
秦思安沉默,是啊,为何要选顾家的人。陛下啊,你可以杀她,偏偏要这么折辱她。
秦思安想不明白,陛下待顾漾明的恨意,究竟从哪里来的。
顾漾明哪里错,先帝怪罪她未曾教好长公主,可她身上并无其他罪了。
顾漾明何其无辜呢。
秦思安手脚冰凉,她惶恐、无助,可知晓,顾漾明入宫非死不可。
“顾指挥使,你派人回家找你父亲。”
“不能。”顾春和痛哭,缓缓道:“求情便是同党,我不能害了顾家,秦大人!”
秦思安皱眉,“可她是你的姑母啊。”
顾春和无比愧疚,掩面泣不成声,“我知道,我的命赔给她,但不可以牵连顾家的人,秦大人、我不能!”
秦思安心凉了半截,顾漾明非死不可吗?
她哪里错了呢?
秦思安缓缓眨眼,一滴泪水悄然落下,她笑了,苍凉不已,“她死在我二人的手中。”
顾漾明从屋内走了出来,一袭白衣,显得更为苍老,她望着秦思安,道:“我走了,烦请一把火烧了这里。”
秦思安缓缓点头,“先生吩咐,我哪怕死了也给您办到。”
顾漾明笑说:“不用你死,我只希望你记得天下百姓,你穿着这一身官袍,要对得起天下百姓。我顾漾明对不起先帝,对不住长公主,却对得起天下百姓。”
秦思安语塞说不出话。
门外备了马车,秦思安扶着顾漾明上车,顾漾明玩笑道:“早日成亲,一个人太孤独了。”
“听先生的吩咐,我回去就成亲。”秦思安笑回。
太阳升起来,晨光熹微,挂在日空中,一行人离开院落,火势悄然而上,继而是熊熊大火,先从顾漾明的卧房开始烧起来,火势难以扑灭,越烧越大。
入宫之际,金镶玉看到一行人,打马拦住秦思安,“秦大人,你不是被关禁闭了吗?怎么在这里,金车屋藏娇呢。”
近了才发现秦思安眼睛发红,她登时就不敢说笑了,第一时间看向马车,又瞧见了顾春和。
顾家的人!顾家这些年不受恩宠,如履薄冰,女帝也不喜欢顾春和,不知缘故,谁都无法揣摩陛下的心思。
她愣住了,秦思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急忙开口:“金大人,去找谢相救命,就说我带了顾漾明入宫。”
金镶玉一张脸惨白,“你疯了,你抓她进宫干什么啊?”
秦思安急急道:“回头与你说,快去相府,若成了,我嫁给你都成。”
“呦,我还不想娶你,我就想和你一夜良宵罢了。”金镶玉害羞地笑出了声,“方才吓唬我,现在又说娶我,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秦思安懒得和她废话,抬起马鞭抽在她的马屁股上。
金镶玉大叫一声,驾马离开。
车里的顾漾明掀开车帘,阳光打在她苍白的面孔上,病弱之色凝于肌肤表里,“心上人吗?”
“不是。”秦思安抬不起头。
顾漾明淡淡一笑,放下车帘。
马车停下来,秦思安上前推开车厢门,试图去将她抱下马车,她拒绝了,“与我别这么亲近。”
秦思安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今日陛下免朝,在殿内等着三人。
长阶太长,一眼看去,让人眼花缭乱。顾漾明迈出脚,踏在了阶上,一步接着一步,她走得很沉稳,多年前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她曾陪着先帝上朝散朝,陪着先帝走了无数遍长阶,后来,换她陪着太女,一遍又一遍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