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先帝驾崩,太女被废,她将死,不过二十年光阴罢了。
她苟活二十年,也是幸运了。好在她看到了漾儿,那个孩子,善良聪慧,可惜了,她不该喜欢帝党的谢蕴。
若没有谢蕴,她将来不会痛苦。但没有谢蕴,她的路又不会那么好走。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顾漾明走了一半,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秦思安上前扶着她,她推开了,“说了,别与我那么亲近。”
她缓缓直起身子,迈出脚步,金色的光斜落在脚下,她坦然地跨上去。
秦思安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面前的女子两鬓斑白,染尽了风霜,脊背佝偻,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
她在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顾先生活着,却又活得不像人。
陛下对她,到底干了些什么?
顾春和落后两步,追上前问道:“秦大人,她究竟犯了什么大罪?”
“我也不知道她犯了什么大罪。”秦思安唇角泛起自嘲的弧度。
两人追了上去,秦思安引路,顾漾明跨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她回身看去,目光晕眩,竟什么都看不到了。
内侍见到她,忙进殿去禀报。
好在女帝没有让她们久候,片刻就召她们进去。
顾漾明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挺直脊背,坦然入殿。
她印象中殿下最听话的妹妹高高在上,坐在帝位上,煊赫四方。她走近,不跪不拜,就这么看着对方,“许久不见了,三公主。”
先帝有三女,面前的女帝最小,偏偏她夺了帝位。
女帝凝眸,看着眼中的女子如垂暮老者,她笑了,“许久不见,先生。”
内侍见她不跪,刚想动嘴,秦思安怒视他,他只好退了出去。
秦思安上前,撩起衣摆跪下,“陛下,还望陛下饶先生一命。”
女帝玩味地看着顾漾明,顾漾明也笑,“你喜欢自己的长姐,违背人伦,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天下人知晓,你该如何收场?”
“顾漾明,你放肆!”女帝勃然大怒,眼中淬了一抹毒,“朕可以将你凌迟处死。”
顾漾明摇首,承桑珂展露威仪,无非是恼羞成怒,“我放肆地活着,还怕凌迟吗?”
女帝片刻间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地开口:“阿姐的女儿呢?”
“不就是荣安吗?”顾漾明装傻,“我当时已出宫,如何知晓,三公主,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的皇位怎么来的,你心里有数。殿下为何会输,不是输在自己无能,而是输在自己错看了你。”
“你当年逼她承认与质子苟合,拿我的性命威胁,你忘了吗?”
“她待你不薄,你却陷害她,害她身陷囹圄,害她爱人,杀她女儿,承桑珂,丧尽天良一词都便宜了你。”
旁听的秦思安如被五雷轰顶,耳鸣嗡嗡作响,她震惊不已,彷徨不安道:“长姐不是喜欢质子,宁可背叛我朝,也要放质子回国吗?”
她跪着扑向顾漾明:“先生,你告诉我,你说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先生……”
我伺候的君上,崇拜的阿姐,怎么会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人。
她不信,顾漾明推开她,直视女帝:“我活着,苟延残喘,不也是你所为吗?”
女帝轻轻一笑,似有些得意,“朕饶你一命,让你苟活二十年,已是恩赐了。你与长姐生情,你年长,不顾廉耻,顾家的教养,让朕刮目相看。你的罪,便是不该与长姐暗地生情。”
“你承认了,看来你很得意。”顾漾明释怀了,低头看着地上的秦思安,“小安,你听到了吗?”
“我不信、我不信……”秦思安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看向女帝,眼神偏执,“阿姐,你告诉我,她所言,皆是虚构,皆是枉造。”
女帝颔首:“顾漾明,其身不正,冤枉朕,罪该凌迟。”
“不,陛下,她是先生啊。”秦思安霍然跪下,对上她敬重的君上,满脸泪痕,“她是先生啊,是教导你多年的先生,你怎么可以那么对她。”
你残忍地对阿姐,阴狠地对先生。她们有情是错,你可以举发,可以告知先帝。
她抬首,对上皇权,这一刻,她知晓自己无力回天了,哪怕谢蕴来了,先生都要死。
她跪在地上痛哭,空荡荡的殿宇里回响着她的哭声,“她是先生啊,是我们的先生啊,是先帝千挑万选的少傅啊,她错不致死,哪怕是死,也不该凌迟。”
金镶玉赶来,听到最后一句话,脚下一滑,顾春和及时扶住她,“金大人。”
金镶玉浑身麻木了,转头问顾春和:“凌迟吗?”
“下官不知,下官并未听清。”顾春和低头。
殿前空荡荡,小宫娥小内侍都被调走了,留下的三五人皆是女帝心腹。金镶玉观察一圈,腿软了下来,她跟随陛下多年,陛下仁爱,从未用过‘凌迟’这等刑罚处置。
她有些难受,不敢迈步,可谢蕴的嘱咐在前,她还是迈步进去,她跨了一步,退缩回来。
她望着殿内疯魔的秦思安,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秦思安最胆小,遇事就后退,狡猾至极,今日却敢哭哭啼啼对上陛下。
今日,谢蕴退缩了,秦思安做了回人。
一旁的顾春和说:“我家姑母是长公主的少傅,也是皇女乃至秦大人的先生,手把手教她写字。”
“我怎么从未听她提及过。”金镶玉纳闷。
顾春和说:“先帝赐死,尸体都不曾还给我顾家,谁敢提,我顾家至今不敢立衣冠冢,不敢立灵位。秦大人,敢提吗?”
金镶玉想了想,还是迈过门槛,跨入殿,也没人敢阻拦她了。在他们眼中,谁进去,谁就是送死。
女帝见到金镶玉进来,并不在意,而是认真地与顾漾明说笑:“随你如何说,朕乃是皇帝,你是罪人,先帝当年早就赐死你,你苟活至今,朕今日岂会让你继续苟活。”
顾漾明坦然极了,像是面对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你赢了,确实是你赢了。”
这是她不得不承让的事情。
女帝问她:“阿姐的女儿在何处,你说了,朕容你死前去见一面阿姐。”
“我、不知道。”顾漾明眼睛模糊,唇角翘起淡淡的弧度,“你囚禁你阿姐十八年,你自己去问她,你问她,你的女儿在哪里?问她你为何要将女儿送给我。”
女帝凝着她,眼中带怒,“你不说,我有无数种办法让你说。”
“当年她生产,为何不将孩子托付于你。她知道,你会杀了她的孩子,她不信你了。徒说枉然,你赢了,我们是败者。”顾漾明轻叹一声,她低头看着泪水滚滚的秦思安,“秦思安,她若将我凌迟处死,再挫骨扬灰,不必去争去抢,人活一回,问心无愧即可。”
痛哭的泪水划过秦思安的脸颊,她痴痴摇首,“我做不到,先生,我与你一道死了罢,我去见母亲的时候,告诉她,阿姐是冤枉的,好不好?”
她知晓自己今日得知这么大的秘密,活着走不出去了。
顾漾明摇首,无奈劝说道:“是我败了,冤枉她,你替明君办事,是良臣,我是逆臣,何必为一死人争来夺去。”
“秦思安受你教导,您死,我不管,您不能死在我的手里。”秦思安蓦然摇首,“你死在我手里,我如何去见阿姐。”
“见她做甚,不必见。”顾漾明深吸一口气,她转身看向女帝:“三公主,善待秦思安,莫让你最好一点良心也被狗吃了。”
言罢,她从袖口取出匕首,女帝吓得站起来,惊惧大喊:“秦思安,你竟然没有搜身,让她带兵器入殿。”
顾漾明轻笑一声,刀刃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脖颈,鲜血迸溅,一袭白衣,染成红衣。
她望着秦思安:“告诉你阿姐,我喜欢她,从未变心过。”
金镶玉扑上前,接着顾漾明倒下的身子,她脑袋里一片空白,肢体反应比脑袋更快。
自己在做什么?X€€€€
顾漾明望着大殿横梁,唇角含笑,眼中自始至终没有一滴泪水,她闭上了眼睛。
秦思安崩溃,血落在她的脸上,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她扑上前,抱着顾漾明的身体,“先生、先生、先生……”
殿外的顾春和无力地跪了下来,垂首痛哭。
金镶玉惊惧地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提醒秦思安:“你别哭了,不能哭,她死了,陛下怒气未消。”
秦思安恍若没有听到,掌心捂住顾漾明脖颈上的伤口,血流如柱。当年她死了,自己害怕,不敢哭,如今,她又死了一回,她敢哭了。
“顾先生,我、秦思安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入土为安。”
她回身看向女帝,慢慢地放下顾漾明,踉跄一步,膝盖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阿姐,我拿我的命去换她入土为安,我秦思安去给先帝守陵,要不然你有怒气,将我凌迟,换她入土。”
女帝恍然坐了下来,看着满地鲜血,唇角轻勾了起来,“秦思安,此事与你无关,你依旧是朕的左膀右臂,朕要将她悬于城门上……”
“陛下……”金镶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您这么做,让顾家的人如何自处,让天下文人如何看您。她是该死,但她死了,绝不能让您的名声受到玷污。”
“朕不在乎!”女帝反对,“朕恨她入骨。”
金镶玉骤然失声,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敢再劝了,可不劝,秦思安一时冲动,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一时犹豫,看向秦思安,对方像是中了魔一般,鲜血染红了半边脸,显得整个人很是妖媚。
秦思安忽而不求情了,回身抱起顾漾明的尸体,也不说话,跌跌撞撞朝外跑去。
殿外的顾春和再度磕头跪送姑母尸身,金镶玉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上前阻拦她:“为了一具尸体,值得吗?”
挫骨扬灰又怎么样,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自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秦思安并没有停下来,麻木地朝下走去,接着,禁卫军齐齐涌上前,女帝出殿,怒喝道:“秦思安,你疯了吗?放下她,朕可以既往不咎。”
禁卫军围上前,秦思安不急不慌,也不知道害怕了,抛开一切后,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眯眼望着眼前的数十人,“陛下,今日重兵围剿臣,臣死了,你如何与天下人交代,臣犯了何罪?臣只是想先生入土为安罢了。多年来,臣忠心,如今,你满足臣,不可吗?”
“倘若她没有死在我的手中,您要将她尸身喂狗,臣都不会说一句话,可她我因为我而死的,数载悠悠,臣如何面对阿姐,如何面对自己。”
金镶玉泪眸了,文人的傲骨,可真让人害怕。她上前去劝女帝,“陛下,悠悠众口,何必拿您的名声去博。”
女帝已然怒了,冷面怒视秦思安:“秦思安,你越护她,朕偏不让你如意。是谁让你站着这里,是谁让你权倾朝野,是谁给你无上的权利。秦思安,她不过教你几日诗书罢了,她是逆臣。”
“她是不是逆臣,您最清楚,臣今日要么死,要么带着她的尸身送去顾家。”秦思安漠然,“臣已经走投无路了,您行行好,给臣一条路走。”
“你敢送,顾家敢收吗?”女帝嗤笑,“你以为她顾漾明是什么德高望重之人,不过是先帝赐死后逃匿的罪人罢了。”
“那臣给她寻个地方埋葬起来。”秦思安回答。
女帝质问:“你就如此冥顽不灵?”
秦思安背对着女帝,神色寡淡,问女帝:“陛下,倘若有朝一日,阿姐清醒过来,问顾少傅如何,你告诉她,你将她逼死,让她死无全尸,她会不会再疯一回。”
“秦思安,你不要挑战朕的底线,今日之事,权当你疯魔了,明日,你还是朕的肱骨,还是朕的良臣。”女帝忍着怒气,苦口婆心地劝说。
可秦思安怎么都不听劝,金镶玉急得团团转,女帝下令,“不要伤害秦大人,朕要留下顾漾明的尸体。”
禁卫军涌上前,秦思安疯了一般,“谁敢上前?”
“捉住她!”女帝怒喝一声。
秦思安被迫放开,眼睁睁的看着顾漾明的尸体被践踏,她忽而拿出刚刚顾漾明的匕首,奋力朝前去戳,一连刺伤几人,禁卫军纷纷后退。
她随后将匕首抵着自己的心口,“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臣可以放弃所有,真的。”
女帝凝眸,不为所动,挥挥手吩咐人继续动手,金镶玉实在忍不住,扑上前,抱住秦思安,“别、别,你尽力了,顾家人都无动于衷了,何必坚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