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迟雨那一小杯圣代已经戳了半个小时,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舅舅想做监护人,但是我没答应。”
他说着抬起头看了喻安宵一眼,说:“社区居委会来问过,我就快满十六周岁了,入学应该没关系。”
喻安宵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问出口:“你舅舅主动提出的吗?你不想和他一起住?”
程迟雨戳圣代的动作越发频繁,换了条手臂支在桌面上,好半天才说:“他……也不是很想我住在那里,但他总觉得,我爸妈肯定给我留了什么……”
他说到这里就闭嘴了,有些欲盖弥彰地跟对方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过段时间通知书应该就会下来了,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喻安宵笑了笑,说:“到时候叫你出来吃饭,你不会又要犹犹豫豫的拒绝吧?”他说着拍了一下程迟雨显得尤为焦躁的手,“你有这么不自在吗?你来戳土豆泥啊?”
程迟雨赶紧停了手,杯壁上已经挂满了水珠,他的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了很久的桌面,才抬起头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来找我,但我自己能行,不用这么费心。”
喻安宵默默叹了口气,心想一个月过去了,怎么还像陌生人,就连自己给他买的那身衣服,就没见他穿出来过一次,程乐秋以前好像也不这样啊。
其实喻安宵本来也不太擅长交际,程迟雨过得好也就算了,但自己都已经看到了他是个什么状况,坐视不管就成了更困难的事情。
喻安宵有点没辙,他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自尊心很强,从见到第一面以来,他一直话都不敢说全,生怕把对方吓跑了。
最后喻安宵只能和他笑了笑,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没能和你爸爸吃上饭,有点遗憾而已。”
程迟雨果然就被这么一句话唬住了,悻悻地哦了几声,说:“知道了。”
每次两个人见面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大多都是吃吃饭聊聊天。傍晚凉快一些会沿着江边散散步,下午日光正盛的时候就躲在图书馆里各看各的书。但是时间反而流淌得很快,程迟雨有种短暂逃脱现实的轻松感。
程迟雨脚步沉沉地推开舅舅家的大门,回来这一路他都走得很慢,直到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前时才打了一个激灵€€€€他临走前明明锁上了门,这会儿怎么大开着。
他迅速走进去,啪地打开了灯。方冬阳猫着腰不知道在找什么,被这么一出吓得猛一抬头,当地一声撞在了桌子上。
程迟雨有些紧张地扫视了一圈,才厉声问道:“你在我房里干什么?”
方冬阳还在捂着脑袋嚎,这会儿一抬头好像被他吓到了,眼神躲闪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站直了,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妈说家里还有一个风扇,我看看是不是放在这里,怎么了?我家我不能进来?”
程迟雨不说话,只是冷脸盯着他。大概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吓人,方冬阳嘟囔了一句,“我妈让我找东西,你瞪我干什么。”
但是嘟囔归嘟囔,方冬阳没敢多留,很快地溜了出去。
程迟雨看着他走出去,才有些慌张地一把带住了门,迅速去摸自己藏起来的信封。
他有些神经兮兮地把信封里的钱仔仔细细地点了好几遍,钱没少,但是他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个不停。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东西放在这栋房子的任何一个地方似乎都不太安全了。
他狂跳的心脏还没平息下来,就听见方冬阳扯着嗓子在和他妈妈吵架,小孩子的嗓子扯起来也很刺耳,他还没来得及捂上耳朵,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程迟雨叹了口气,很迅速地收拾好,径直往厨房去。但他经过堂屋时就被叫住了,进去后才发现方志北也回来了,一家人都在。
郑瑞婷拨开方冬阳额头前的头发不知道在看什么,方志北阴沉着脸,说:“我刚刚听阳阳说了,他不就是去找个风扇吗?你至于推他吗?还好是碰在额头上,再寸一点,磕到眼睛怎么办?”
程迟雨被方冬阳告黑状都告习惯了,也不反驳,很敷衍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我做饭去了。”
郑瑞婷冷笑一声,“可惜你姐你姐夫都不在了,不然真得问问,怎么能把孩子教得理直气壮的,这样好啊,出去不受欺负,还能欺负别人。”
程迟雨顿时抬起头,盯着她说:“是挺好的,总比撒谎成性好。”
郑瑞婷哎呀了声,一把将方冬阳推开,说:“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自己以后小心吧,打死你也是你自己倒霉。”
方志北噌地站起身,程迟雨都没反应过来,茶几上的烟灰缸就冲他飞了过来。
市面上很常见的厚重玻璃烟灰缸砸在右肩上,一部分砸中了侧颈。程迟雨顿时觉得眼前一黑,晃了一下才站稳。
烟灰缸从这么高的位置飞落,又摔在水泥地上,竟然只是磕破了一些边角,灰黑的水泥地上落了些透明的碎屑。
程迟雨踉跄了几步,扶着门框才站稳了,只觉得右肩痛得离谱。舅妈在这个时候的作用就是劝和,埋怨方志北怎么像头蠢牛,拿这么重的东西砸人。
接下来舅妈就会好心地让他离开现场,“晚饭还没做,动什么手,阳阳明天还要上补习班。”
*
喻安宵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家居服,蒋煦就一个电话打过来,电话那边很嘈杂,呼唤着他来一起喝酒。
他对喝酒没太大兴趣,倒是有点困惑需要和朋友交流交流。
蒋煦就是借房子给他住的那个富二代,蒋煦曾经作为交换生去过英国,两人做过一段时间同学。
在为数不多的华人里,蒋煦又刚好是个浔城人。喻安宵对他倍感亲切,两人至今都是时常联系的好友。
蒋煦这个没有孩子,甚至连恋爱都谈不明白的花花公子,竟然试图教会一个单身人士怎么和青少年拉近距离。喻安宵觉得他的理论都很离谱,采纳他的建议还需要仔细斟酌。
喻安宵到的时候,蒋煦正抱着女朋友唱歌,KTV的灯光有些昏暗。喻安宵觉得自己头昏了,怎么会想到来这种喧嚣的地方倾诉困苦。
蒋煦一见他来,很热情地招手让他坐,照例和蒋煦的其他狐朋狗友打了招呼,喻安宵才颇为不适地提高了音量说道:“你确定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当然能啊,铁耳朵。”蒋煦还特意点了果汁,递给他,说,“还是那个小孩的事?这不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你跟人接触了一个来月了,还没建立友情啊?”
喻安宵愁容满面,蒋煦让他们把音量调小,坐在他身边,用看热闹的表情说:“来,跟哥哥说说,到底怎么个难搞法?你也是奇了怪了,你是花钱的人哎,你想花钱还愁花不出去?什么世道啊。就像搞资助一样,打笔钱过去不就得了。”
喻安宵神色认真,“我想用他能接受的方式,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强的时候,我不想到最后弄得很难看。”
蒋煦完全不懂他的顾虑,哎了声,“他都要读高中了,离成年也就一两步,再过两年你带出去说是小男朋友都没人不信……”
喻安宵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从果篮里捡了一个橘子砸在了他的脸上。
“好好好,不开玩笑,”蒋煦调侃他明显调侃得很开心,继续说,“我是说,实在不行,你带回家养呗,你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的,自己养总该放心了吧。”
其实这句也是在开玩笑,但是喻安宵反而想了想,认真道:“但是我没经验,养得好吗?”
蒋煦已经开始和女朋友眉目传情了,随口一说,“有什么不好养的,不就是一个学生嘛,你怎么教书就怎么带孩子呗。嗯……顶多就是多花点钱,学费生活费,哎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啊,想得太复杂。”
第7章 喻老师下厨大杀四方
喻安宵吃过早饭坐在窗边看书,一阵大风呼啸而过,玻璃窗乱摇,发出哐哐的响声。天边积了厚厚的层云,所有人都在等一场解暑的大雨。然而没有等来这场雨,炙热的阳光率先突破了云层,落在喻安宵的肩膀上。
阳光渐渐刺眼,他起身折回书房,入目便是亮起的手机屏幕,是程迟雨刚刚发了消息过来。
“已经被一高录取了,后天回校领通知书。”
喻安宵时常觉得这个年纪应该正是有活力的时候,怎么程迟雨总给人一种完全可以不和人交流也能活下去的感觉。
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程迟雨第一次主动发信息过来,一条微信消息也发得惜字如金。
喻安宵无奈地想,又不是彩信。
片刻后程迟雨发来了第二条消息€€€€
“报道那天我会和同学一起的,不用管我。”
喻安宵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要补一句,生怕自己要提出陪他报道的话头。但是他也没打算隔着屏幕说起这些事情,于是他以庆祝为由,约了今天的晚饭。
程迟雨这种闷葫芦的友情似乎很难建立,但是喻安宵的邀约他从来都不会拒绝。
他们约在晚上五点钟一起去吃晚饭,路上有些堵车,喻安宵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往常程迟雨总是早早就等在巷子口,今天倒是稀奇,喻安宵到达时竟然还没有看见对方的影子。
但是喻老师竟然觉得有些欣慰,程迟雨这次没有早早等着,也许心里已经不再对与他见面这件事感觉到诚惶诚恐。
放松下来,是两个人拉近感情的第一步。
喻安宵不着急,只是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看到对方人影,他就拨了个电话过去,担心程迟雨有什么事情绊住了。
电话没有回应,铃声响了很久便自动挂断了。
喻安宵向巷子口张望了一眼,有点放不下心,程迟雨向来最有时间观念,不至于忘记早上的邀约,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不到人。
但是进还是不进去,喻安宵又犹豫了。看程迟雨的态度,应该是不太希望他和舅舅家打照面。
日渐西沉,天边变得灰白,一丝彩色的晚霞都看不到,傍晚无风,越发炎热窒闷。
喻安宵还没走到那个院子门前,先看见了探头出来的左邻右舍,再走近几步,听见一嗓子很慌乱的“小雨!”
他快步进了院门,院子里也挤了不少人,除了方志北一家,还有几个热心劝架的邻居。
张建才拽着程迟雨,刚刚那声“小雨”就是他叫的,稀疏的发顶上都是晶亮的汗水,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气喘吁吁地劝解:“别冲动啊都别冲动,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嘛动刀子动棍子的。”
“小雨,来,你把刀放下,你就是捅了他们又怎么样?到时候他们一报警,你还得往里面添医药费,不值当的。”张建才还在小声劝解。
不算太大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堂屋更不要提了,也不知道都砸了什么,一地的玻璃渣子,程迟雨脚边散落着杂乱的木块,看不出来是什么。
喻安宵看到程迟雨的右手就拧起了眉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把他气成这样,抓刀子也就算了,刀柄不抓,抓了刀刃。看样子也没伤到别人,自己的右手倒是鲜血淋漓的。
方冬阳已经吓得缩在了郑瑞婷身后,他们一家人躲在沙发后面,郑瑞婷嘴里的香烟甚至都没吐掉,不甚清晰地冷嘲热讽,“有本事就把我们一家都捅死!我们到了地底下也得和你父母说道说道,供你吃穿,你倒好,不就是考上了一高,马上就看不起我们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功成名就当大官了呢!”
程迟雨的手抖得很厉害,可能又受到了刺激,张建才一个常年跑工地的高大中年男人竟然差点抓不住他。
张建才一脑门汗,烦躁道:“你少说两句不行吗?”
方志北接话了,说:“你们也都看到了,也不知道和我们有多大仇,抓了刀子就要捅人!平常对人爱搭不理的也就算了,青春期嘛,也理解,但你怎么能污蔑你弟弟,他才多大,你让他怎么做人?”
程迟雨浑身发抖,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他下意识地一抖,条件反射就要屈肘甩开,却在看见来人时愣了一下。
这一个多月来喻安宵来得也算勤,虽然只止步于巷子口,但是难免和邻居碰上几次。张建才自然认得他,看他上来就抓这只握着刀的手,也吓了一跳,生怕一个不小心划伤了。
喻安宵冲张建才摆摆手,向他示意没事,缓声说:“你忘了啊,我们今天可是约好了,我等了你很久。”
程迟雨一张脸汗淋淋的,眼神有些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整个院子里都热气腾腾,喻安宵身上还带着车内空调的凉气,仿佛一阵不期而至的凉风,程迟雨不由得发了会儿楞。
喻安宵已经摸到了刀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松手,给我。”
程迟雨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确和他约好了,脑子里骤然冷静下来,手上终于松了劲。
张建才立刻伸手接过了刀,有多远扔了多远,“哎呀,这一下午闹的,先去我家,把伤口洗洗,家里什么都有。”他转向喻安宵,说:“喻老师一起吧,我给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喻安宵点点头,却感觉到程迟雨一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
程迟雨仍然一个字也不说,突然蹲下去,膝盖几乎跪在地上,摸索着去捡散落了一地的不规则木块,手掌上的血甚至蹭在了水泥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角落里卧着他常背的书包,上面全是剪刀剪出来的伤痕,旁边躺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板,已经摔裂了,外框摔断了,木板身上还残留着横七竖八的木条,接口处大多断裂了,还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脚印。
喻安宵想起上次在南山墓园,程迟雨说还有一个很难的迷宫,解出来就带过来给他看。
喻安宵把他的书包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入目所及的木制品都捡进了他的书包里。
他走回去,蹲在程迟雨面前,把他手里沾了血迹的木块也拿过来,统统装在一起。最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着他发红的眼圈,说:“没事,能修好。”
程迟雨坐在他张叔家的客厅里,张叔的老婆陈姨在给他的伤口上涂药。慧慧不敢看,躲到厨房去给他倒了杯冰水,站在厨房门口观望了好一会儿,见他涂好药才敢走过来。
张建才把喻安宵拉到楼上去喝茶,递了一根烟过来,喻安宵摆摆手,微笑说:“不好意思,不抽烟。”
张叔又把烟收回去,烟盒装回了上衣口袋,说:“我也没问过,小雨嘛,我也是不敢问他,他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犟了,怕问了他不高兴€€€€喻老师,你是他们家的哪个亲戚?我也没听他说过。”
喻安宵说:“我是他爸爸的朋友,怕他过得不好,就常来看看。”
张叔这人心地很好,就是说话总是说不到重点,喻安宵听他说了许多邻里琐事,才终于听到关于这场纷争的来龙去脉。
慧慧坐在程迟雨旁边,给他放动画片看。他刚刚洗了把脸,除了额前的头发还有点湿,看起来就像个没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