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抬头去看,和喻安宵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程迟雨明显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一会儿看向电视,一会儿又把眼神转向正走过来的喻安宵。
张建才遥遥一招手,叫自己女儿:“慧慧,来,看爸爸给你带的什么新书。”
客厅里没有了别人,陈姨在厨房做晚饭,能听见菜下锅和热油碰撞时发出的呲呲声响。
程迟雨瞄了他一眼,先说话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我那么久的。”
喻安宵歪了歪头,笑说:“现在可能也来得及,不过不去餐厅,去我家。我不太会做饭,你要尝尝我的手艺吗?”
程迟雨穿着一双崭新的小恐龙拖鞋,有点拘束地坐在餐桌旁。
厨房里的动静很大,时不时掉落一把菜铲,刚刚还碎了一个碗。程迟雨探头了好几次,想进去帮忙也被轰出来了,他只能很不安地呆坐着等里面的大厨完工。
往常喻安宵若是邀请他来家里做客,程迟雨百分之九十是要找借口拒绝的,但是今天他迟到了那么久,约好的餐厅也过了预约的时间,再拒绝这个邀约,程迟雨良心难安。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凉拖,明显是新的,刚刚才剪掉上面的吊牌。他想这双鞋也许是买给这里的常客的,毕竟这个风格和喻老师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站在玄关犹豫的那一会儿,喻安宵就拿着剪子过来了,还说:“应该合适吧,给你买的。”
他的思绪被出现在面前的这碗面打断了€€€€程迟雨乍一看见,有些震惊地微微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确认碗里的那些绿色生物不是霉菌,而是菠菜。
这顿饭明显把喻安宵忙得够呛,他身上的围裙溅上了各色的污渍,一眼扫过去,再结合这一碗不知道都有些什么的汤面,初步判断,红色的是番茄汁,透明反光的肯定是油渍了€€€€为什么还有打翻的鸡蛋液?
程迟雨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碗,觉得喻老师大概去一些黑森林厨师院校进修过,不然自己不可能看见这么一碗只有在童话故事才能出现的乌黑的、冒着泡的汤药。
喻安宵明显对自己的厨艺也不是很自信,探头看了一眼,突然哎呀了一声。
程迟雨正在做激烈的心理挣扎,勺子迟迟不敢落下€€€€右手受了伤,此时只能左手执勺,被他这么一下吓得更不敢动了。
喻安宵笑了笑,说:“本来想做西红柿鸡蛋面,我看见冰箱里还有菠菜,就灵机一动放了进去,看起来卖相不怎么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这碗汤面拉远了。
程迟雨想着喻老师大概平常也不怎么下厨,今天历经艰险给自己做了这么一碗面,怎么也得吃两口。黑暗料理而已,顶多拌点蒙脱石散,又不会死人。
他面露英勇,按住了缓缓远离自己的那只碗,说:“没事,菠菜汁是会染色,也能吃的。”
喻安宵犹豫了片刻,把他的手拨开了,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还放了一块冷鲜肉,但是好像没煮熟。”
程迟雨突然看见碗底的淡淡血色,赶紧撤回了手。
现在有可能会死人了。
最后程迟雨还是进了厨房,单手在这锅方便面里打了两个蛋,这顿晚饭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吃到嘴里了。
本来喻安宵想着方便面有什么不会煮的,仍然拒绝让他帮忙,但是程迟雨看见垃圾桶里死相惨淡的鸡蛋壳,担心这锅方便面的命运可能也不会太好,非常顽固地把持住了这两个鸡蛋,在最后关头保住了晚饭。
吃过饭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侧目就能看见阳台上养着的几盆竹子,竹子有点营养不良,叶子发黄,竹身瘦弱,总觉得命不久矣。
程迟雨想到刚刚的那碗面仍然心有余悸,看了眼病恹恹的竹子,也不觉得奇怪。
厨房里的豆浆机发出一阵阵轰鸣声,程迟雨看了一眼时间,想着自己该走了,却见他打开了客房的灯。
喻安宵站在客房门口,冲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看看。”
客房里的床上用品俱全,纯色风格,样式简单。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一盒未拆封的乐高玩具。房间里的东西都很新,还有两套衣服叠好了摆在床上。
程迟雨站在门口,不明所以。喻安宵说:“今天先住在这儿吧,睡衣和明天要穿的衣裳都在床上,新买的,也过了水,可以穿。”
这句话不像是说完了的样子,程迟雨心内忐忑,就被他轻轻碰了碰手臂,“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作者有话说:
小雨:好险,差点被杀掉
第8章 约顿夜宵怎么样
往常若是谈些正经事,喻安宵一般都在书房,但是程迟雨明显看起来很紧张,甚至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于是两个人仍然坐在沙发上,热腾腾的两杯豆浆就摆在眼前,动画片的动静也没有消失,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放松的环境。
程迟雨的眼睛紧紧盯着豆浆的小小气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好半天也没有说话,还在想刚刚喻安宵说的“搬过来”是什么意思。
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大活人,怎么也是个重大决定,喻安宵这些天也有些踌躇不定,况且自己若真是做了监护人,自然多了许多自己从未体会过的责任。
但是今天和张建才的一番谈话,喻安宵还是决定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
程迟雨今天下了班刚回去,看见方冬阳在院子里和石头凑在一起拼乐高。
院子里的那张长桌几乎摆满了零件,零件数量实在太大,他就多看了一眼,扫眼看见了地上的包装盒,是泰坦尼克的轮船模型。程迟雨没有买过,但是之前在商场的这种店里打过零工,这种乐高至少需要两三千。
他哪来的钱?
程迟雨心里有些不安,路过时又扫见方冬阳的书包里还塞了一大包游戏币,塑料袋包着,一看就是在附近的商场电玩城兑换的。
他正在暗自计算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不知不觉地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玩得正开心的方冬阳终于看见了他,平常方冬阳肯定要翻他一眼,说他看什么看,但是这次竟然没有,甚至避开了目光。
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多说,装钱的信封不翼而飞,程迟雨质问方冬阳,恰好舅舅舅妈都回来了,不仅不承认,硬说这笔钱就是自己给的€€€€平时一块冻肉都恨不得分八顿,这会儿倒是有钱给孩子挥霍了。
至此程迟雨也没有过分激动,每天就提防着这么一刻的到来,没想到还是来了。钱恐怕很难要回,毕竟在家里丢的,还是现金。一没监控二没流水记录,除了认栽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张建才就是这个时候冲过来的,程迟雨还没发飙,方志北啪地踹翻了院子里的玻璃鱼缸,半死不活的红色小金鱼在逐渐干涸的泥巴地里扑腾。
程迟雨扶着堂屋的门,呼吸急促,只说了方冬阳一句“吃牢饭的好苗子”,方志北就开始发疯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程迟雨真的忘记了€€€€方志北一家只剩下方冬阳没犯过事,毕竟他才十岁。
方志北砸了鱼缸还不够,抡起凳子就往程迟雨头上扔,张建才一把拉开了他,木头凳子哐地一声砸在了身后的木门上,凳子腿折了一条。
程迟雨身处其间,竟然也不恼火了,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方志北却突然夺了他的书包,泄愤似的砸烂了里面的东西。程迟雨抢救不及,刚抢回碎了一地的木制品,书包也被剪得乱七八糟。
可能看见程迟雨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去捡那些破烂,方志北才觉得舒心多了,情绪平稳下来,指着他说:“你那点钱,谁看得上眼?我抽屉放了几百块钱,好几天都没找见,说不定就是你偷走了!现在是钱又不够花了,连乱咬人都用上了!你真是跟你爸一样,为了点钱连命都能不要!”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建才又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那小子可太吓人了,喻老师,你看见没有啊,外面那扇门被他踹下来半截,我拉都拉不住。”
他叹了口气又说:“他们一家是什么人我们都是心里有数的嘛,但是小雨不一样,他已经十六岁了,万一被他们拐到什么歪道上,留点什么污迹,那不是毁了嘛。”
喻安宵拿豆浆的动静终于把程迟雨的魂唤了回来,豆浆已经不再滚烫,刚好能入口。
喻安宵很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侧过头看他过于挺拔的坐姿,笑道:“这么难决定吗?你嫌我这里太小?”
“不是。”程迟雨立刻回答,动作迟缓地把豆浆杯握在手里。手心贴在玻璃壁上,触感温热,很真实。
喻安宵不着急让他给出答案,时间不早了,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只是劝觉的话还没说出口,喻安宵就从还未成年的准高中生嘴里听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程迟雨垂着眼睛,竟然在劝告他:“你做决定不要太冲动了。”
喻安宵还乐了,看他模样认真,也就没有开玩笑,语气仍然轻松,说:“我不冲动啊。”
“你不冲动就不会说要给我做监护人了。”程迟雨终于转过头看他。
他的腰背仍然笔直,握着豆浆杯像握着炸弹。
程迟雨说:“虽然……我每次说你不用费心,你总有理由让我没法拒绝,我也知道你是出自好心。但是你把我带回来,你自己的生活都会被我打乱,不要……出于同情,做这么一个决定。会很麻烦,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喻安宵看着他固执的表情,竟然在打量他的长相,默默想象了一下这张脸彻底长开的样子。
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总是显得冷酷,性子也确实过分冷酷。喻安宵起初以为他只是不爱和人亲近,却没想到他对他自己都不亲近。
喻安宵觉得自己提出做监护人和资助的条件,对于此时的程迟雨来说无异于一场及时雨,但是这根救命稻草他不仅不抓,还在劝别人不要冲动。
“你说得有道理,”喻安宵顺着他的话,说,“你现在没了钱,升入一高的成绩也不足以减免学杂费,你打算怎么办?”
程迟雨抿了抿唇,说:“我会想办法的。”
喻安宵轻轻笑了一声,没有逼得太紧,提醒他说:“先喝豆浆,要凉了。”
程迟雨洗完澡,出于礼貌要和房子的主人打声招呼再去睡觉。
喻安宵坐在书桌前,电脑的荧光印在他的脸上,为了防蓝光,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书房的门虚掩着,喻安宵听见敲门声抬起头,看见门边探出一个脑袋,就冲他淡淡一笑,说:“洗好啦?我记得你明天是下午的班,睡个懒觉,吃过午饭我送你去。”
程迟雨说:“出了门就有地铁,我自己去就行。”
喻安宵轻轻一挑眉,没有坚持,眼睛回到电脑上,说:“明天你想出去吃呢,还是我做给你吃?”
这句话把程迟雨带回了今晚的那碗面中,程迟雨迅速答道:“我做吧,我明天出去买早饭,顺便买食材回来。”
喻安宵一点也不推辞,说:“好啊,我的厨房没怎么用过,但是东西都不缺,你自己发挥就行€€€€手没关系吗?”
程迟雨看了眼自己还包着纱布的右手,摇摇头,说:“没事。”
这段对话应该到此为止了,喻安宵的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但是程迟雨明显有点不习惯,往常在舅舅家好像能一直忙碌到深夜。今天竟然只洗了豆浆杯,就要安安静静地去睡觉了。
他看见喻安宵手边的玻璃杯空了,就往里面走了几步,说:“要倒水吗?”
喻安宵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又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说:“好啊,谢谢。”
送去了这杯热水,现在是彻底没活可干了。
程迟雨有点焦躁地在客厅里打了几个转,最后转到厨房里,用豆浆机自带的量杯舀了两量杯的黄豆,接了一碗清水,把明天打豆浆要用的豆子泡好,又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客房。
如果程迟雨写日记的话,晚上躲在房间里可能会写:买了个早饭,打好了豆浆,回来后莫名其妙被夸了,这顿夸奖还没有消化完,简单做了个午饭,又被夸了一顿。
程迟雨吃午饭的时候都有点奇怪了,两道很简单的家常菜外加一个汤而已。一道油焖茄子,一道豆芽炒肉,汤是最常见的紫菜蛋花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从喻安宵嘴里说出来的赞扬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也不像客套话,程迟雨听得耳朵都红了。在舅舅家做饭是他的日常任务,只要不挨骂就行了,哪会想到还能因为一顿简单饭菜被夸了整整五分钟。
被剪得伤痕累累的书包上多了些黑线的修补痕迹,吃过午饭程迟雨就在收拾东西,喻安宵站在他的房门前,说:“晚上几点下班?”
程迟雨本来在蹲着收拾,猛一听见他的声音,赶紧站起来,迟钝地看着他,说:“不太确定,客人少的话,十点多就能结束。”
“那个时候就没有地铁了吧?怎么回来?”
程迟雨啊了一声,他根本没打算再回来,此时听他这么问,又有些不自在,好半天才说:“我回舅舅家,不算太远。”
喻安宵露出一个很遗憾的表情,说:“这样啊,本来想着明天周一,你就休息了,还能吃两顿你做的饭呢,看来我只能继续点外卖了。”
程迟雨拎书包的手不自然地蹭了蹭书包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有些讷讷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点外卖吗?”
“是啊,我只会煮方便面,你不是都看到了。”喻安宵看了一眼时间,说,“你上班的那个饭店旁边就是金村夜市,你去过没有?”
程迟雨一时没跟上他跳跃的话题,愣了愣才说:“刚读初中的时候去过一次,后来没有了。”
喻安宵笑着看他,说:“你快结束的时候发消息给我,去吃夜宵怎么样?”
还不等程迟雨说话,喻安宵又叹了口气,说:“我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直想去玩一下,也找不到人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