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蔚和柳二娘子在老屋吃了中饭,背着食物返程,天黑前赶回了家,柳二娘子特意请来刘老夫人帮忙整理从绣娘家带回来的食材,吴蔚见了暗道:这柳二娘子真是深谙处世之道。她们带回来的东西虽然不多,但都是珍惜贵重的食材,拿到桌上能撑起一道硬菜的,这下刘老夫人再也不会给绣娘脸色看了。
其实吴蔚想多了,柳二娘子只是想气气她婆婆,毕竟这是“娘家”的东西,早在卖对联赚了一贯钱之后,刘老夫人就变得很客气了。
而绣娘呢?在听到柳二娘子和吴蔚的声音后,犹如一只小燕子般从西屋飞了出来,帮吴蔚卸下了身后的竹筐,又给拉着吴蔚到屋里去。
柳二娘子笑道:“你们小姊妹俩去屋里说说话,等着吃晚饭就好,我和娘收拾。”
绣娘接过吴蔚脱下的头巾和羊皮袄子,放到炕头烘烤,然后给吴蔚舀了一碗热水,递给吴蔚后便坐到了吴蔚身边,一双干净的眸子打量着吴蔚的脸庞:“今儿外面挺冷的吧?累不累?饿了吗?晌午吃饭了没?”
听着绣娘一连串的问题,吴蔚笑了,如实答道:“多亏你没去,今天外面可冷了。我穿着刘大叔的羊皮袄子感觉还行,就是有点冻腿,以后找机会给你也弄一件羊皮袄子,很抗风!二姐把重的东西都放到她的筐里了,我不累。中午在老屋吃了,我给二姐做了个拌饭,二姐还挺喜欢吃的,现在有点饿了。”
“拌饭?”
“就是一种不费工夫的吃法,二姐怕回来晚了走夜路,做菜太耽误时间了,我就蒸了一锅饭,煎了四个鸡蛋,水煮了些白菜丝,搭配上二姐上次拿给我们的酱菜放到一起拌一拌就吃了,要不光是两个鸡蛋那不是不下饭嘛,其实我比较喜欢吃盖浇饭,以前在我家那边,中午饿了就到对面的小店吃一餐盖浇饭,是一家很小,但是开了很多年的馆子,有三十多种浇头,等有机会我给你做啊?”
“好!”
“你呢?今天好吗?”
“嗯,今天刘老夫人中午蒸了枣糕,可好吃了。难得老夫人不嫌弃,我们俩一起把家里破洞的衣裳都补了补,还说了一下午的家常。”说着绣娘往怀中掏了一把,拳头扣在吴蔚的掌心摊开,是两颗红枣。
绣娘抿了抿嘴:“老夫人给我的,枣糕没有了,你尝尝这个。”
吴蔚看着掌心里紧挨着躺在一起的那两颗皱巴巴的红枣,是那种在蓝星时自己看一眼就会丢掉的品相,也不知道风干多久了,但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扒开褶皱也看不到一丝灰尘的程度。
见吴蔚盯着红枣看,绣娘连忙补充道:“干净的,我又洗了两遍。”
吴蔚知道,刘老夫人一定只给了绣娘两颗红枣,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掌心。
今日从柳二娘子的口中更全面地了解了绣娘的过去,看着眼前的女孩,吴蔚不禁回忆自己十九岁时的样子:那时候自己已经上了大学,正是和家里闹得最凶的时候,可母亲每个月都会把生活费打到自己的卡上,自己虽然有做兼职,但实在撑不下的时候也会用一点。
吴蔚拿起一颗红枣,递到绣娘的嘴边,柔声道:“你吃一个,咱俩一人一个。”
“你吃吧,我中午……唔。”红枣被吴蔚塞到了绣娘的嘴里,吴蔚吃下了另一颗。
“嗯~有股……干香干香的韵味啊。”吴蔚赞道。
绣娘笑了,吴蔚也笑了。
第30章 娘家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 吴蔚他们几个按照吴蔚的想法:白天走街串巷卖对联,晚上写对联,只是有一件:除了吴蔚之外所有人都觉得白蜡烛太过晦气, 特别是刘老爹的身子骨并不算硬朗的情况下。
于是吴蔚只能忍痛买了点染料, 把白蜡烛融了重新制作成了红蜡烛……由于染料不够,成品蜡烛并不是正红色, 那也比白蜡烛让人能接受多了。
卖对联的生意进行的一切顺利, 或许是时代的差异性,或许是信息的闭塞性,反正吴蔚想象中的那种“大财主盯上这块蛋糕”的戏码并没有出现, 不过还是出现了其他的问题, 在卖对联的十天后, 吴蔚他们的销售量明显下滑,而且每天回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晚, 有时候背出去的对联还有剩余。
原因很简单,人力有限。
吴蔚,张水生, 张成的脚力有限,刚开始的时候只在毗邻出售, 路上浪费的时间少,而且是毗邻村子的多少对张家村知道些,彼此都好说话。
到后来他们每天要走的路越来越远, 年关将至,远处村庄的村民对外乡人的警惕性也变高了, 对联的销售量锐减。
吴蔚便提出就此收手, 张水生坚持着又卖了两天,最后一天只卖出去三十几幅, 三个人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是又累又饿又冷,于是张水生当即拍板€€€€收摊!
三人把所有的铜板集中到一起,柳二娘子和绣娘早把他们按照一百文一串串好了,账是张成记的,去掉本钱他们的对联生意总共赚了十一贯三百八十文钱,按照之前的约定,绣娘和吴蔚能分到两千两百七十六文钱,加上之前辛苦攒下的三十五文,吴蔚和绣娘的家庭储蓄达到了:两千三百一十一文钱!
当面点清后,柳二娘子单独给绣娘和吴蔚找了一个结实的坛子装铜板,当吴蔚笑着把坛子捧给绣娘的时候,后者感觉自己和做梦一样。
“绣娘!来~慢点啊,沉。”
绣娘接过吴蔚递过来的坛子,感觉自己的心就在喉咙里砰砰直跳,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这、这些,都是我们的?”
“对,都是咱们的,等下回去市集,我把整数换成银子攒起来,零头给你买身好衣裳!”
话音落,绣娘,柳二娘子,甚至连刘家老夫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道:“哪用买成衣啊?”
绣娘红了脸,抿着嘴不说话,柳二娘子也笑,刘老夫人说道:“吴家娘子,三娘的手艺那么好,哪里用买成衣啊,又贵又不好,那都是给富贵人家准备的,割块布回来,自己作身衣裳就行了!”
吴蔚有些无奈,她已经纠正过老夫人好几次了,叫自己“蔚蔚”就好,但是老人家坚持叫她吴家娘子……吴蔚听着怪别扭的,但对方那么大年纪了也不好强扭着。
对于自己做衣服这个提议,吴蔚只是笑并不答话,她在心里早已下了决心,今年过年一定要让绣娘穿上美美的成衣!
自己做的衣裳有什么仪式感?
张成拿了钱却只是退到了一旁,剩下的六千多枚铜板都是张水生家的,刘老夫人那叫一个眉开眼笑,合不拢嘴,摸着铜板说道:“这回我和你爹的寿材都有了,还能攒下不少给我孙子留着。”
张水生笑道:“娘,这铜板您就别拿了,等过几天去赶集,拿到钱庄上去换成银子再给你送过去,铜板就先放在我这屋吧。”
“好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过去。”
“嗯。”
刘老夫人回去了,西屋还剩下一个外人€€€€张成。
这些天柳二娘子虽然对张成有所改观,但还是不喜欢他,在柳二娘子认知中:别管你从前是读书人还是什么人,既然落了榜,那就应该踏踏实实种地过日子,张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柳二娘子躲在张成看不见的地方频频对张水生使眼色,后者全当看不见,又过了片刻,只见张成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双手捧着送到吴蔚面前:“吴姑娘,经过这十几天的相处,我觉得你谈吐大方,见识高远,与姑娘偶尔闲谈我亦收获良多,这本书乃是当年恩师送给我,以增智博闻的孤本杂记,里面记录了不少地方的风土人情,风俗趣事,若姑娘不嫌弃,还请笑纳。”
张成的话说得文绉绉的,吴蔚听起来却毫无障碍,经过这十几天的相处,张成早已经放下了对吴蔚的偏见,真心欣赏吴蔚。
在张家村这个地方,张成是孤独的,读书开阔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他的内心,也让他没办法再和庄稼人成为朋友。
吴蔚看着张成递过来的书,同样用双手接过,在这个时代书籍是十分金贵的东西,一本普通的书都要几百个铜板,吴蔚一直想找本书来看看,浸润自己快要枯竭的精神世界。
“谢谢。”吴蔚真诚地说道。
张成也笑了,对张水生和柳二娘子拱了拱手:“那我也回去了。”
“请留步。”吴蔚叫道。
“吴姑娘还有事儿?”
吴蔚沉吟片刻,说道:“有句话,我想送给你。”
“吴姑娘请讲。”
“在我们老家有位智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今日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张成跟着喃喃念了几个字,双眼泛空,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吴蔚明白孟子他老人家的话,张成这是听进去了,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世上抑郁不得志者常有,可人生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日,谁也不能说自己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沙中淘金还要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濯洗真金方现,更何况是人生呢。”
张成空洞的眼眸里逐渐生出光彩,只见他挺直腰板,拱起手朝着吴蔚深深地行了一礼,丢下一句“受教了”,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柳二娘子和绣娘根本没听懂吴蔚说了什么,张水生也只能通过吴蔚的最后一句话推断出一二,愈发钦佩起吴蔚来。
绣娘看着吴蔚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和吴蔚的距离好远,好远,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无影的天河,怎么都够不着。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连名字都没有,她听不懂吴蔚说的许多话,看着吴蔚神采飞扬的模样,看着一向狂傲的张成对吴蔚心悦诚服的模样,绣娘便觉得自惭形秽,失落和迷茫萦绕在绣娘的心头。
吴蔚得了书,爱不释手,当即点了蜡烛粘到炕桌上阅读起来,这本书的确如张成所言,十分有趣,吴蔚很快就看入了神。
房间里安静极了,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吴蔚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庄严而不可侵犯,所有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张水生指了指东屋的方向,默默退了出去。
柳二娘子也拉着绣娘坐到了炕的另一头,吴蔚背后的位置。
绣娘呆呆地望着吴蔚的背影,烛光给吴蔚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她背后的那只燕子正自由自在地翱翔着,就像此时的吴蔚一样。
绣娘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吴蔚,哪怕是经过了这么久的朝夕相处。
同样是读过书的人,张成给人的感觉是高高在上,狂傲不羁的,绣娘虽然总躲着张成,但她却看得出来:张成对他们这一家子人时时透出一股轻慢,一开始对吴蔚也是如此,只是后来变了,不是张成变了,而是吴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张成不得不做出改变。
吴蔚和张成是不同的,对于他们庄稼人的事情,张成知之甚少,而吴蔚呢?她了解绣娘大部分的生活,她会木匠活儿,会钓鱼,会打猎,会编筐,会做饭,同样会读书写字,可她却从未表露过半点傲慢。
与吴蔚在一起的每一天,绣娘都如沐春风,她的智慧,她的体贴,还有她时常引人发笑的妙语连珠,让所有人都喜欢她。
从前在娘家的时候,绣娘经常听娘说:“鞋旧穷半截”“人靠衣裳马靠鞍”,那个时候绣娘想,或许只有穿得体面,才能活的体面……
可是,吴蔚穿的这身靛蓝色的棉袄有好多地方都被磨得发白,鞋子也旧到变形了,明明一点儿都不“体面”却连张成都对吴蔚客客气气的。
……
这夜,绣娘彻夜未眠,她一会儿盯着屋顶,一会儿转过去看看黑暗中近在咫尺的吴蔚,直到天一点点亮了索性穿上衣服起来。
推开门,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下雪了。
绣娘来到院子里,蹲到地上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三条横线,这是绣娘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字之一,她还想往下写点什么,手指却悬在半空中,如何都按不下去。
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响,绣娘猛地转过头,看到吴蔚正微笑地望着自己,问道:“玩儿什么呢?”说完便蹲到了绣娘的身边。
绣娘有些慌,想要擦去自己写下的那个“三”却被吴蔚顺势抓住了手。
吴蔚用绣娘的手指,在“三”后面又补了一个“娘”字,写完后,轻声念道:“三娘~。”
这是吴蔚第一次叫了绣娘在娘家时的名字,仿佛有一根羽毛,划过绣娘的心头。
第31章 教你写字
绣娘盯着雪地上那个吴蔚抓着自己的手写下的字, 感觉心口酸酸涨涨的。
她转头看了看吴蔚,只见她笑着又用手指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
“吴蔚。”吴蔚念道。
三娘和吴蔚两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绣娘转头看向吴蔚, 低声道:“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你穿衣裳的时候我就醒了, 赚了钱心中欢喜,睡得不沉。你呢?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是不是要堆雪人啊?”
绣娘却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 看着雪地上的四个字,她昨夜考虑了一整夜,可临了临了还是缺了那么一点点勇气。
吴蔚收起笑容, 端详了绣娘的侧脸半晌, 又看了看雪地上绣娘写的那个“三”字, 其实绣娘写的并不算是字,三笔几乎一样长, 每一笔的间距也不对,与其说是个“三”不如说绣娘画了三条横线。
但以绣娘的性格,她绝不是那种大清早起来不去干点活儿, 而是跑到雪地上来划线的人。
明白了绣娘的心思,吴蔚是有些高兴的, 其实她早就有教绣娘认字的想法了,不认字实在太不方便了,要是有歹人骗绣娘签卖身文书她都不知道, 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条件,眼下文房四宝还有剩余又得了张成送的一本书, 不正是万事俱备吗?
吴蔚清了清嗓子, 唤道:“绣娘?”
“嗯。”
“反正之后也没什么事儿要忙了,毛笔买都买了, 总放着不用会坏的,我教你认字写字好不好?”
绣娘猛地抬起头,一双美目盯着吴蔚,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吴蔚立刻摆出一副苦脸,央求道:“哎呀~你就让我教教你吧,我最喜欢教小孩子了。”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