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蔚欲言又止,东方瑞抢答道:“陛下已下了内旨,着刑部与明镜司共查祥瑞失窃一案,刑部尚书年事已高于年初上书乞骸,已获恩准,待刑部的要务交代清楚了,老尚书便可致仕告老了,是以'祥瑞案'自然就落到了萧侍郎的肩上。常知府……是国舅爷昔年的门生。”
东方瑞点到即止,吴蔚却是明白了大半,东方瑞或许与常知府并无故旧,找常知府来坐镇,是有意插了半个刑部的人进来,以证公允。
可一想到常知府前几日的作为和他背后的靠山,吴蔚的心愈发冰凉,说道:“大人,庭审当日我总觉得常知府对张宽的询问意味深长,大人察觉到了吗?”
东方瑞微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赞道:“你处理的不错,既保全了自己,也没有给出常知府想听的证词。”
“大人谬赞了,误打误撞而已。”吴蔚谦虚道。
东方瑞说道:“说说你的想法吧,此事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吴蔚已经思考了数日,但还是谨慎地答道:“兹事体大,我不敢有什么看法,只是尚有几件事不明白,还请大人解惑。”
“说吧。”
“既然陛下已经下旨追查祥瑞去向,为何那日公堂上所有涉案人员均刻意避开了祥瑞失窃之事?我在民间也没听到任何风声,海捕公文,或朝廷,府衙的告示都不曾见。第二,大人久留此地,是不是正在追查祥瑞的线索?最后,我斗胆一问,常知府意欲何为?”
东方瑞想了想,答道:“我可以回答你前两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待时机成熟了,你自己就明白了。第一个问题,护送祥瑞的队伍是在清河县境内出事的,清河知县为了掩盖线索不惜杀人灭口,此事想要运作需要庞大的力量,我在调查此事时亦遇到了层层阻挠,能参与到这件案子里来的都是知晓内情的,有时候一人之死并不可怕,他们自然口风一致。至于清庐县……我结合你当初的仵作手札,推算了死者的遇害日子,时辰,结合清河县知县的行径,审阅那父子遇害的卷宗,走访探查,推断出:那父子大概是在去赴宴的路上发现了禁军遗骸,便立刻到县衙报了案,结果惨遭灭口。禁军的遗骸,车马则被清河县的人秘密转移到了清庐县境内。之后清庐知县发现此事,本来想把尸体再送回到清河县去,奈何对面已有了防备,尸体无法转移,清庐县只能将计就计。我想以上种种常知府也知道,他明白这清庐知县是给人背了黑锅,又顾忌着清庐知县的特殊,网开一面了。”
吴蔚追问道:“清庐知县有何特殊?”
东方瑞答道:“依本朝律例知县,知州,知府,四年一届,任职期满后最多连任一届,便需要轮换,可这清庐知县张宽已数年不曾轮换了,想来是清庐县毗邻泰州,欲出泰州必得经过清庐县,泰州是燕王的封地,我翻过吏部的卷宗,凡是如张宽这般毗邻藩王封地的知县,知州,一般不大轮换,即便轮换也均是由圣上钦点,所以张宽连任多年并不算违律。不过……我因不时要护送县主回泰州,和这位清庐知县打过些交道,从他往日的言谈中,断定此人与燕王殿下是相识,而且很熟。”
吴蔚的大脑随着东方瑞的叙述飞速运转,心中的恐惧和担忧也越来越大。
突然!
吴蔚瞧见东方瑞的眼中划过一道迫人的精光,又听东方瑞似推敲,似自言般的低声道:“护送祥瑞的禁军全部殉职,无一生还,县主怎么会安然无恙地现在清庐县义庄的棺材里,而不是别的地方呢?”
吴蔚的心脏砰砰直跳,她终于明白小麦肤色的东方瑞为何被称为“玉面”了!
玉,是冷的。
眼前这人……温润的言谈下,拥有绝对的冷静!
她没有因为高宁雪是自己的徒弟而心存滤镜,只因高宁雪牵扯到了案件中,且违和地生存了下来,便毫不犹豫地将高宁雪视为了案件中的一环,哪怕高宁雪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哪怕……她很了解高宁雪。
吴蔚的心中一派森然,想来也是……若东方瑞不具备这般品质,又如何能化身乞儿数年,只为收集“蛇妖案”的线索,又如何能得皇帝的青眼,成了前朝唯一一位女官?
东方瑞自然不知吴蔚心中的翻江倒海,继续平静地说道:“祥瑞关系到国运,也关系到天家荣辱,陛下虽然下令彻查此案,却也暗示我们动静不要太大,常知府是国舅府的人,自然能洞察圣意,我是领了明旨的不会主动点破,张宽背着清河县吏绅们的利益,好不容易从这件案子里暂时脱身,怎会再跳回来?至于张宽……”
东方瑞看着吴蔚的眼睛,反问道:“张宽并非世家出身,父辈祖辈乃是农户,你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他的周密和圆滑与出身不符,你觉得,他是得了何人的指点?”
吴蔚按在腿上的双手紧了紧,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
东方瑞走了,谢绝了绣娘留下用饭的邀请,她并没有给吴蔚布置什么任务,只是临走前对吴蔚说了一句:没事儿到成记铁匠铺去走走。
吴蔚点头应下。
成记铁匠铺,在从前吴蔚和绣娘住在义庄旁边时,常去的那个市集里,也是明镜司在清庐县内的一个据点,凭明镜司的令牌可以和明镜司的更高级单位通信。
听东方瑞的意思,大概是有任务派给吴蔚,让吴蔚到那边是领任务的。
吴蔚从东方瑞的口中得到了一些答案,可她的心绪却更乱了。
今日东方瑞一口气说了太多人:皇帝,皇后,国舅爷,箫伯让,燕王,平佳县主,常知府,张宽……
有天家,朝廷里的,皇亲国戚们,还有游走在朝廷和藩王之间的,中间人。
吴蔚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位东方大人工作和私下简直是判若两人,工作中的她处处透着一股六亲不认的疯魔之感。
第93章 鱼塘竣工
东方瑞前脚刚走, 吴蔚便拉着绣娘风风火火地回了东屋,叮嘱绣娘此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后,把适才东方瑞告诉自己的情报分享给了绣娘, 倒不是吴蔚不相信绣娘, 而是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
天子之怒,血流百万。
若非罪责大到难以承受, 清河县知府也不会冒死弄了这么一出。
绣娘听完也沉默了, 如今的她早非昔日那个只知一亩三分地的少女,吴蔚稍加引导她便明白了这件案子中的利害关系。
绣娘的面色发白,嘴唇翕动似想问些什么, 看到吴蔚也是眉头紧锁, 又把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这件案子发展到这一步, 已经严重超出了她们两个的能力范围,商量再多也是徒劳。
绣娘抿了抿嘴, 转而柔声安慰吴蔚道:“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那些个大人们顶着么?况且既然东方大人都出手了,知府大人也当堂判了你无罪,别想太多。若东方大人有差事交给你, 咱们就全力以赴,若是没有, 依旧好好过日子。”
吴蔚看着绣娘,见她面色不佳却还努力地安慰自己,眉头不由得舒展开来, 对绣娘笑道:“你说的对,这样的大案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说无甚干系, 咱们关起门来过我们的小日子就好。”
听到吴蔚如是说, 绣娘的心也缓缓松弛下来,二人又说了几句, 绣娘把绣样从西屋拿过来继续做活儿,吴蔚则取了一本绣娘给她买的名叫:《野间闻》的书读了起来,这是一位用了自号或者说是笔名的人写的一部类似小说的本子,讲的是作者游历时在各地听到的,见到的趣事,略有艺术加工的成分,吴蔚已读过两遍。
吴蔚将书放在炕桌上,看了半晌却一页也没有翻,绣娘不时抬眼看过来,默默地往吴蔚的方向挪了挪。
吴蔚虽然笑着告诉绣娘“没事了”,但此时仍忧心着两件事。
第一件,是清庐知县方少樘,这个老泥鳅竟能从这样厉害的案子里全身而退是吴蔚没想到的,也让吴蔚也愈发担心了。
日前在公堂上自己和方少樘的对峙在外人看来或许没什么,但作为当事人的吴蔚很清楚,自己与方少樘已是半撕破脸的程度了。
细细思之……方少樘看似想用自己把明镜司扯出来,未尝没有想验一验自己这个明镜司桩子是真是假的想法,报复心可见一斑。
等到来日方少樘的禁足解了,官复原职,东方瑞又走了,那自己和绣娘……
第二件,是关于那份仵作手札。
当日乱葬岗上的尸体,吴蔚写了两份仵作手札,一份是应付官府的,一份是记录了真实判断和推测的,这第二份……现在在东方瑞的手上。
按照东方瑞的习惯,大概会把那份手札存在明镜司的卷宗室内。
那么,明镜司里,会不会有内鬼呢?
禁军死的那般蹊跷,凶手必定是用了某种光凭肉眼很难探查到的杀人手法,可往往越是这样,便越容易锁定目标,顺藤摸瓜,然后找到重大线索!
想到这里,吴蔚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坐在尚有余温的暖炕上,仍感觉到脊背发凉。
吴蔚攥紧了拳头,在心中宽慰道:对方连祥瑞都敢偷,要是想杀人灭口自己早就死了,别乱想。
……
吴蔚的紧张持续了数日,在不知多少次的辗转反侧,食不下咽和眉头紧锁中,逐渐平息。
吴蔚和绣娘的日子依旧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一直提防着的柳大姐家也没有来闹。
张水生来了两趟送了些东西给她们,再就是来了几波张家村的婶子和小媳妇们,是来找绣娘讨教针线活的。
并无公职人员再来登门,包括东方瑞。
倒是家中后养的那批小母鸡逐渐有了长成的模样,四只小狗由刚抱来的巴掌大,长到站起来以后能按到吴蔚的膝盖,每日撒欢般地在山上玩耍,练出了一身的小腱子肉。
种在后山的蔬菜抽出了嫩苗,一切都是那么的欣欣向荣。
……
吴蔚丢下手中的小铲子,从深及腰部的方形土坑里爬上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这几日的工程。
吴蔚这几日每到心烦气躁之时,就拿着锄头和铲子到后山的小溪边挖鱼池,是一个半人高三尺见方的池子,池底铺了一层石头,四面池壁则钉入了一些劈开的竹筒,竹筒中间放了碎石压重。
在鱼塘临溪的同一侧前后挖了两道渠,水渠里安了两根内部凿通的竹筒,端口缠了粗网防止鱼儿游脱,两根水管前高后低,两头分别连着小溪,如此待引水进池便能形成活水。
吴蔚咧嘴一笑,丢下锄头赤着脚往家中跑去,一边跑一边唤着“绣娘”。
此时正是绣娘练字的时辰,忽一听到吴蔚一声高过一声的叫着自己,绣娘的手腕一抖,纸上那个不甚美观的“蔚”字立刻便氤得不成样子,绣娘放下笔,趿着鞋子冲出东屋,见吴蔚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迎上去。
“绣娘~走啊!”
绣娘打量着吴蔚,白皙的脸庞沾了土又活了汗水,俨然一只小花猫,脚上也都是泥,脚背上还沾了一片不知哪年的枯叶,不过神色倒是飞扬,带着几许期待和雀跃。
绣娘抽出帕子给吴蔚揩脸,嗔道:“怎么也不穿上鞋子再回来?枯叶杆子可硬了,扎了脚可怎么好?”
吴蔚并不在意,说道:“做双鞋子不容易,枯树枝,烂树叶伤不到人的,踩在上面还挺舒服,走啊!”
“去哪儿啊?”
吴蔚“嘿嘿”一笑,说道:“今日大吉,鱼塘开业,请柳女士莅临剪彩~!”
吴蔚修鱼塘的事儿绣娘早知道,为此还刮坏过两回衣裳,不过见着吴蔚每次刨土回来心情都好了不少,绣娘便由着她折腾了。
“哦,对了!绣娘你去把我准备好的那个红绸子给我取来!”
一提起“红绸”绣娘不禁莞尔:“好,你等等。”
吴蔚所说的红绸,不过是绣娘做肚兜剩的几块边角料,被吴蔚亲自动手裁剪成指头宽,长短不一的布条,然后将这些碎布缝在一起做成了一条带子,绣娘见到吴蔚的针脚,还笑了她好几日。
绣娘上了炕,在从柜子的一个竹篮里取出吴蔚做的“带子”拿在手里,忍不住又看了几眼,目光柔和,嘴角也随之勾起。
绣娘出了院子,与吴蔚一同来到后山,看到即将竣工的鱼池,绣娘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她不过是一日没有过来,昨日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坑,今日就被吴蔚装饰的这般好看了。
“你从哪儿捡来的彩色的石头?”绣娘指着池底中心的图案,问道。
“耐心翻找总是有的,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了!”
绣娘又问:“这是个什么形状?从未见过,还怪好看的。”
“是心形,虽然颜色不规整,形状拼凑的还行,本来我想把你的名字拼出来的,可惜石头的形状实在是不好,数量也不够。”
“心?”
吴蔚笑了,指尖点上自己的心口,说道:“在我的家乡,用这样的图形代指人的心。”
绣娘怔了怔,抚上自己胸口,脸颊从透粉到微红。线竹府
吴蔚接过红绸,系在铲子上,拉着绣娘蹲到阻水的“土坝”前:“来~,柳女士,请为咱们的小工程,落下最后一铲吧!”
绣娘双手握着铲子,将土堤凿出缺口,小心地推开泥土,只听:“咕噜噜”几声,溪水如吴蔚设想的那般涌入竹筒,“哗啦”声随之响起,鱼池开始蓄水。
绣娘惊奇赞叹,蹲在那目不转睛地瞧着,吴蔚有些累了,坐到一旁的石头上,说道:“过几日我带个大些的桶,叫上二姐夫一起到湖边去弄些活鱼回来,就养在咱们的池子里,以后不用跑那么远也能吃到活鱼了,等二姐把孩子生下来,还能熬鱼汤给她补身子。”
绣娘看着鱼池中的水渐渐蓄起,看着“荡漾”起来的心形图案,心中一片宁静。
鱼池大概蓄到三分之二处,出水管开始排水,鱼池的水面逐渐平静。
吴蔚起身看了看,鱼池的运转一些正常,说道:“可以了,冲进去的泥用不了多久就会沉底,水就清澈了,再捞些水草点缀一下即可。”
绣娘点了点头,将铲子上的红绸解下,叠了两折,收到怀中。
走在回家的路上,吴蔚说道:“明日咱们一起去赶集吧,正好是望日。”
“好~。”
“再过几日天要热起来了,我想去买些做吊床的材料,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做纱窗的料子,再弄几道门帘回来,免得酷夏难捱。顺道买些老先生爱吃的糕点送到回春堂去,问问他老人家可有清凉油?再买些艾草回来,你该熏艾了,寒病夏治,你那痛经的毛病不是一日坐下的,即便不怎么疼了也不能大意,巩固住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