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宴当日,张家这边来了几位堂叔堂婶, 还有张水生的六位堂弟,四位就嫁在本县的堂妹,和他们的家眷。
柳家这边来得很齐, 柳老夫人和柳翠翠一家三口都来了,再加上绣娘。
柳老夫人带了一筐象征着好意头的红鸡蛋, 李铁牛提了半扇猪肉, 两副猪脚和一只肘子,这对一向吝啬走动的柳家来说, 是一份重礼。
绣娘的礼物是她用高宁雪给的上等绢布料做的一套给孩子用的铺盖,被面远看如花团锦簇很是漂亮,拿近了一瞧竟是一百个大大小小的“福”字,用了各色的丝线,好看极了。
被子里还裹了几套小孩子穿的肚兜,虎头帽,虎头鞋,几套大小不一的衣裳,选的都是上乘,不扎皮肤的好布料。
绣娘的礼物一出,当即艳惊四座,在座的都是些庄稼人,哪里见过这般“大户人家”的排场?
张家的一众女性亲眷纷纷上前,围着早已合不拢嘴的张老夫人央着要看。
绣娘有些紧张,刚要说什么,只听“咣”的一声,原本裹在被褥里面的一件明晃晃的银项圈连着一个拇指大的长命锁掉在了地上。
张老夫人弯身拾起,一众张家的亲眷看了稍显错愕,继而看向绣娘的目光愈发和善。
绣娘连忙解释道:“这个项圈和长命锁是蔚蔚给孩子准备的,她今日不能亲自过来,我替她把礼物带来了。”
女眷们有的传看着项圈,有的则仔细研究绣娘的绣品,这样繁琐的绣工,竟连一点儿线头都找不到,针脚更是细密,间距几乎一模一样,笔直笔直的!
一位张家的嫂子赞道:“我早就听二弟妹说啊,她有一个绣功极好的妹妹,今日一瞧,果真是……啧啧。”
其余人皆附和称赞,又一位年轻的妇人说道:“这项圈和锁都是纯银打造的,和姐姐的贺礼一比,我们的可都拿不出手了!”
女眷们哄笑,张老夫人更是笑着拍了那人一把,说道:“轻重厚薄的都是心意,你羡慕你也抓紧生一个!”
又是一阵喜庆的笑声,来人都是亲戚,住得又都不远,平日里时常来往,便没有诸多顾忌。
可这话落在柳翠翠耳中,分外刺耳,看看那明晃晃的项圈,少说也得有三五两,要是项圈和长命锁都是实心儿的话那就更多了!
柳翠翠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她上下打量着绣娘,比上次见清瘦了一些,可是面色神态,早就不是当年在娘家时的那个柔弱干瘪的模样了。浑身上下穿的衣裳在她看来也都是顶好的,再看看她送出的被褥也都是好东西,柳翠翠脸上的横肉抽动起来,脸色难看极了。
明明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凭什么自己苍老粗糙,和自己的妹妹看起来跟两代人似的?
二娘也就算了,人家男人有本事,夫家有本事,三娘又是凭什么?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初谈的好好的聘礼飞了,如今她发达了,好东西都应该抬回他们柳家才是,她姓柳!
“给我瞧瞧!”柳翠翠劈手夺下了银项圈,放在手中掂了掂,见手感不似实心儿的,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一些。
项圈会从被子里掉出来,也是绣娘始料未及的事情。这个项圈是蔚蔚专门到县城请工匠做的,光是工期就用了一个多月,当时吴蔚还笑着和绣娘打趣:“你大姐一家子要是看到这个项圈,怕是心里更不好受了。”
绣娘当时没说什么,却把吴蔚的话记在了心里,所以才特意将项圈包在被褥里,没想到还是被柳翠翠看到了。
李铁牛正在和张家的男丁们说话,柳老夫人在远处看着自家孙子和张家的几个男孩玩耍,偏柳翠翠是个“浑不怕”的,面对一众张家人丝毫不切场。
柳翠翠横了绣娘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说三娘,这么好看的项圈和长命锁,怎么是空心儿的呢?这些年,你二姐待你可不薄啊。”
说笑声戛然而止,张家女眷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平日里走动频繁的知道内情,用眼神示意。
绣娘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回道:“这项圈和长命锁本来也不是我送的,是几个月前蔚蔚专门到县城请工匠打的。做成空心的也是蔚蔚的意思,她说小孩子身上软,不吃劲儿,戴在脖子上的饰物不能太重了,会伤到孩子的。都是自家人,礼物的轻重倒是其次,有个好意头,心意到了才是要紧的。”
柳翠翠一张圆盆似的脸皱了起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三娘有些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了,具体是哪里……一时间她又无法准确描述出来。
柳翠翠冷笑一声,捏着项圈叉起腰,大声说道:“蔚蔚?叫的还怪亲热嘞,我怎么听说她犯了大案,被大老爷下了大狱了?别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了吧?再说了,那姓吴的是什么人啊?她可是和死人打交道的。我要是她呀,就干脆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敢给人家孩子送项圈啊,真是晦气!我说亲家老太太,您说是吧?”
张老夫人的笑容冷了,蔚蔚可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带着他们张家脱贫致富的大恩人,她很想回上两句,但转念一想,柳翠翠到底是自家儿媳妇的娘家人,又是自己的晚辈,还是旁的村的……这个分寸实在是不好拿捏。
张老夫人正斟酌着措辞,绣娘却先开口了,只听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和善,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这世上有的人喜欢吃鱼,有的人却受不了鱼的腥味,有的人还会嫌弃鱼有刺,不敢吃。一道小小的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人呢?大姐既然觉得晦气,为何还掐着项圈不放,快还回来吧。”说着便将柳翠翠手中的项圈拿了回来。
柳翠翠瞳孔一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总算是组织好措辞了,眼前这个小妹……真的变了,变得伶牙俐齿,还敢从自己的手上抢东西了!
张老夫人接过项圈,把被褥也收了,捧着一并交给绣娘,慈爱地说道:“三娘啊,你把这些送到你二姐的房里,顺便帮我照看着,我照应外面,你二姐就交给你了。一会儿吉时到了再把孩子抱出来洗。”
绣娘捧着东西,笑着曲了曲膝算是和所有人行过礼,转头笑着对柳翠翠说道:“我相信蔚蔚是清白的。”说完才朝西屋去了。
张老夫人对柳翠翠说道:“亲家姑娘,你先找地方坐下,我们娘几个要去做饭了,你是远客不敢劳烦,一会儿我再让她们好好陪你喝一杯!”
张老夫人着重加强的“远客”二字,听得几位张家的娘子们一阵嗤笑,张老夫人笑容不减,招呼着张家的女眷到土灶那边去做饭了。
柳翠翠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恶狠狠地看着西屋的方向,若是按照她一贯的脾气和作风,这会儿定是也要冲到西屋去的。
都是娘家姊妹,她三娘能去,自己就不能去了?
凭什么虎子洗三的时候,三娘只吃了一顿干饭,二娘生了个儿子就能得到一副银项圈还有银锁呢?
论起来,虎子可比刚出生的这个小崽子更亲一些,虎子姓柳,是三娘的亲侄子,这个不过是个外甥!
柳翠翠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按照她以往的性子,不说把这副项圈拿走吧,也得让绣娘答应了给虎子一副更好的才是,可这会儿……柳翠翠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了。
她想起那个姓吴的当时把自己狠狠摔到地上,她的脑海里闪过适才绣娘从自己手中夺过项圈时的坚决。
三娘不怕自己了,她敢盯着自己的眼睛看,还敢和自己顶嘴……
柳翠翠在心底琢磨了半晌,直觉告诉她:自己这回进去,怕是听不到什么好话,这会儿张家女眷又多,真闹起来自己是占不到便宜的,自己那个二妹夫……竟能和自家铁牛打了个平手。
想通这里柳翠翠心生惧意,朝着西屋啐了一口,转身往自家母亲的方向去了。
绣娘来到柳二娘子屋里,表现如常,孩子刚吃了奶睡着了,柳二娘子头上戴着一副二指宽的抹额,盖着薄被靠坐在炕上。
“大姐又出幺蛾子了?”柳二娘子开门见山,大夏天的虽然没开窗户,门却是开的,挡了一道隔风的门帘,根本挡不住声音。
绣娘点了点头,轻叹一声。
柳二娘子拿过项圈端详着,说道:“这项圈的做工真好,好看,还不压脖子,蔚蔚有心了。”
绣娘的目色一暗,她有两日没去县衙看蔚蔚了,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在那样一个潮湿的地方却不能每日都换衣裳,会不会起疹子。
“蔚蔚怎么样,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回春堂老先生给的药,外敷内用,双管齐下,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腰里面还有些疼,我问过大夫,说是要好好养几个月才能好。”
柳二娘子正了正身子,煞有介事地对绣娘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是什么?”
“张成中了,我听你姐夫说,前几日有人到村长和里正那边报喜,说是张成中了,好像是什么,二……啊对,二甲四十二名,马上就要到清河县去赴任了。你住在半山腰上可能没注意到,这几日村里公出了银子,给张成做了一块匾,说是等张成回来就开祠祭祖,把那块大匾也挂上去。”
“清河县?”
“对啊,你二姐夫说清河县出缺,张成被点了清河县的知县,估么着这几日就快到了!”
第103章 直面冲突
姐妹俩深深地对视一眼, 显然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二娘子说道:“正所谓县官儿不如现管,张成是从咱们张家村出去的,马上就到隔壁县当知县了, 蔚蔚到现在也没定什么罪名, 也不知道这张宽打的是什么心思,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去找张成求求情,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若真的只是冲撞公堂, 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算是罚点银子咱们也认, 先把人接出来才是要紧的。”
绣娘面露喜色, 觉得这个办法十分可行, 只是不知道张成几时才能回来,便问道:“二姐, 张成哥大概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快了吧,我听说也就这几日了,村里前日就派人打扫祠堂了。张成回来第一件事肯定是祭祖, 到时候公爹和你二姐夫他们都得去,祭祖这么大的事儿, 会提前几日就通知,也好洗个澡换身新衣裳。我们一得到消息立刻就去告诉你,你二姐夫说:到时候他会请张成给孩子起个名,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和张成说蔚蔚的事儿。”
“那……我要准备些银子么?”绣娘问道。
柳二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不了解张成这个人, 他的性子孤僻得很, 你要是给他银子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你没看他从前都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吗?我记得他临走前还特意去了一趟你们家和蔚蔚道别, 如今他发达了,总不能翻脸不认人,咱们还是好好和他说说吧。”
“嗯,我听二姐的。”
……
有了这个好消息,绣娘的心情大好,不一会儿就到了吉时,张老夫人来到西屋抱走了孩子,绣娘也跟了出去。鲜主敷
院子的正中间放了一张漆红的四方桌,桌子的正中间放了一个木盆,盆里已倒好了清水,水面飘着几片艾草的叶子,水面摇曳,散发出艾草特有的清香。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柳二娘子和张水生的儿子被张老夫人捧着放到了木盆里,撩起水给孩子洗了洗。
长辈们的祝福和吉祥话不绝于耳,张水生咧着嘴笑着,看向自家儿子的目光满是期盼和慈爱。
“水生,放鞭啊。”
“我来!”张水生的父亲从儿子手中拿过线香,拖着不甚灵便的腿朝院外走去,担心惊吓到孩子,老人又把一盘鞭炮往远处挪了挪。
“响咯!”张老爹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张老夫人忙裹好乖孙,用双手捂住了孩子的耳朵,鞭炮声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绣娘看着眼前的一幕,由衷地替吴蔚感到可惜,这场“洗三礼”吴蔚心心念念了很久,她说:她们家乡渐渐没了这个仪式,她好想来看看。
鞭炮声止,襁褓被众人“传阅”了一圈,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后,再次交回到张老夫人的手上,老人家笑逐颜开,仿佛操劳半生留下的皱纹都淡了不少。
“英子,你们几个帮忙上菜吧,我把孩子送回西屋。”
“知道了,二婶。”被唤做英子的少妇带着张家一众女眷端菜上桌,众人也在张水生的安排下正式入席。
一共摆了三桌,男子,女子,孩子各一桌。
按照座次绣娘本应该坐到柳翠翠的身边,不过适才柳翠翠闹了那么一出,被众人看在眼里,绣娘便被安排到了张老夫人身边,中间隔着柳老夫人然后才是柳翠翠。
看到这个座次柳翠翠明显有些不乐意,她才是柳家的一家之主,不过也没说什么。
张老夫人单独给柳二娘子准备了一份吃的,让张水生端到屋里去了。
席间气氛热络非常,柳翠翠偶尔酸上几句,也被其他人的笑谈声淹没了。
美中不足的是:这场洗三宴还是出了一个小插曲,发生在小孩子那桌。
起因是柳翠翠的儿子柳大虎又犯了小霸王的毛病,试图把桌上那个虎皮肘子据为己有,张家几个孩子不干了,柳大虎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什么难听恶毒的话张口就来,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气不过,不等大人们干预就合伙把柳大虎给揍了一顿。
柳大虎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几个孩子骂道:“等我将来当了大老爷,一定要杀你们全家的头。”
本来小孩子打架是没什么的,可这话一出,那些孩子的父母当即就不乐意了,搂着自家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讥讽柳翠翠夫妻俩,气得李铁牛饭都没吃完,就带着柳大虎先走了。
绣娘叹了一声,夹了一块好咬的嫩鸡肉放到自家母亲的碗里,余光扫过“受辱”却没有离去的柳翠翠,预感到了什么。
……
暮色四合,宾客散去,留下几位住得近的张家女眷帮忙收拾,张水生盼了多年总算有了第一个孩子,不免多喝了几杯,被架回西屋睡觉去了。
院子里,三个身影便有些突兀了。
绣娘默默拿起扫把,帮忙收拾院子,柳翠翠搀扶着柳老夫人,出言讥讽道:“哟,有些人可真是贱骨头,我说你是卖给张家了,还是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了?你要是这么愿意干活,不如跟我和娘回家去,有都是活给你干。”
柳翠翠的声音不小,院子里的人都听到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了过来,可是看到柳老夫人也在,便没有过来。
绣娘蹙眉,不愿与柳翠翠争吵,放下扫把去和张老夫人辞行。
“婶子,我先回家去了。”
“快回去吧,好孩子,今儿辛苦你了,改日再来婶子家吃饭啊。”
“好。”
柳翠翠也搀扶着柳老夫人说道:“亲家老太太,天不早了,我和娘也回去了。”
张老夫人松了一口气,客气道:“劳烦亲家大老远来一趟了,回小槐村的路远,我让他爹去借个牛车,找人送你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