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蔚蔚姑娘竟还有这样本事, 真是了不起。”在狗子模糊的记忆里,自己的父亲画出的图纸也是这样干净, 明了的。
“狗子,你能做出来吗?”
“我……试试吧,这种精巧的木工活儿, 我爹最擅长了,我只是学了个皮毛, 不过我可以试试。”
似乎是心中的某种传承被唤醒,狗子看着吴蔚的图纸,生出了一股技痒的感觉, 十几岁的时候狗子也喜欢自己摆弄些机巧的小玩意儿,只是这东西它不养家啊, 像他这么大的半大小子, 没有个谋生的手艺,不会读书又不能下田耕地的, 是要被村里人说闲话的。
后来狗子便从自家娘亲的手中接过了锄头,只有在帮村里人建房的时候,才能一展身手。
可是村里人修新房的事情并不常有,虽然一来二去狗子也在张家村有了些名声,不过也止步于此了。
“我相信你,那这些图纸我就交给你了,十五天的时间,你能不能做出来?”
狗子面露难色,说道:“我还得修房子,恐怕……”
“修房子的事儿,我可以加派一人顶替你,你就专心做这些东西,十五日够不够?”
“那行,那我试试吧!”
“新宅后院的西厢房,最后会被改成厨房,我暂时把它给你当成工房,请你尽情发挥,需要什么料子,什么工具,你自己去市集上挑选,平日里需要跑腿的活儿,你尽管让米庄的伙计替你办。”说着,吴蔚将一锭五两的银子交到狗子的手上,说道:“放心大胆的用,不够和我说。”
狗子像被烫到一般,想把银子还给吴蔚,说道:“蔚蔚姑娘,这太多了,不过是几个木匠活,哪里就要这么多银子了。你给我一两就足够了!”
“你先拿着吧,这泰州城不比张家村,到处都要用银子,若是有剩下的,就当成你的工费了,如何?”
狗子几番推辞,最终拗不过吴蔚,收下了银子。
吴蔚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刻狗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焕发出一股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神采,或许狗子是很喜欢木工活的吧?吴蔚想着。
“狗子,你叫什么名字?认识这么久了,我一直随着二姐夫叫你小名,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狗子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大名不好听,就一直让他们叫我小名了。”
“不好听也总有个名字吧?你说吧,我保证不笑你。”
“张尺……我爹给我起的。就是鲁班尺的那个尺。”
吴蔚的确有点想笑,不过被她压住了,赞道:“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我觉得你在这方面会有造诣的。”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我爹当年也说让我接他的衣钵,可惜他走得早。”张尺喃喃道。
“真的,你先做做看,若真做出来了,我还有件好事和你商量。”
“你放心吧蔚蔚姑娘,我一定好好做!”
……
回到米庄后,吴蔚便将柳翠微拉到了内堂,把这件事告诉了柳翠微。
虽然不想提前露出消息,免得引人失望,但欢喜的心情,吴蔚迫不及待与柳翠微分享。
柳翠微很认同吴蔚帮忙改良榨油机的计划,说道:“人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看应该把撑船去掉,改成榨油,打铁,卖豆腐。你看二姐夫,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干,一天也就只能接那几个活,多了就打不出来了。哪一壶油不得经过上百次的捶打,那声音听着都累人,要是这个新的榨油机真能做出来,对二姐一家来说,可是个大好事。”
吴蔚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仅限于二姐夫一家了,我并不打算让这个设备流传出去。”
柳翠微不解,说道:“为什么?这也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啊,或许咱们也可以把这个新的榨油机给卖出去,不好吗?”
吴蔚语重心长地说道:“三娘,有些变革的确是造福于民的好事儿,有些变革则可能会给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特别是这个时代的百姓。
“怎么会?”
“三娘,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见过的榨油坊几乎都是夫妻店,或者父子店吗?”
“……不知道。”
“因为现有的这套榨油设备,很占地方,而且对榨油者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就像你刚才说的,榨油是一门很辛苦的手艺,开榨油坊的人,赚得都是辛苦钱。所以城里这些有银子的东家,也看不上这点微末的利润,把榨油坊做大,需要很大的铺面,并不是一个好买卖。可若是有一天,榨油变成了哪怕是如你我这般弱女子,只要坐在那儿,脚上使使力就能干的活,占地也比从前小了好几倍,你觉得城里头这些有银子的东家,会不会盯上这门生意?”
柳翠微点了点头,有些懂了。
吴蔚叹了一声:“盐铁粮油,都是百姓的生活必需品,前两样被朝廷把持着,好歹是朝廷,还能心系百姓,可若这些营生落在有钱人的手里,他们可不会顾虑百姓的死活。还记得米庄的刘老板吗?前阵子我还听说,刘老板做了许多布局,差一点儿就成了,多亏去年冬天雪水丰足,让和他合伙的那几个东家产生了顾虑,不然咱们这泰州的米市,恐怕也要翻天了。一旦我的这套设备流出去,就会有许多个像刘老板这样的人,盯上这门生意,他们有银子,可以盘下几间铺面打通了,按上数十个,上百个这样的榨油机,雇人没日没夜的蹬,等油的产量上去了,他们势必会开始压价,直到把城里的其他小榨油坊全部挤兑黄了,再逐渐控制整个市场。历来多少变革,最先吃到红利的都是那一小簇人,他们富了以后,只会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更富有,真正愿意拿出银子来反哺百姓的人,又有几个呢?榨油,打铁,卖豆腐,如此辛苦的工作,是最底层百姓们的谋生手段,或许咱们这榨油机卖出去,能赚许多银子,可这些银子却都是带了血的!我不愿,三娘,我不愿意。”
柳翠微一把抱住吴蔚,心疼地说道:“是我看得不长远,咱们不卖,只给二姐夫一家用。”
吴蔚在柳翠微的怀中拱了拱,低声道:“三娘,我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能力,我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幸运的布衣百姓,能有如今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愿意用自己的能力让咱们一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但是我不能用这份能力去破坏这个时代百姓的生存空间。”
即便听吴蔚说过好多次“时代”这个词,可柳翠微依然想不明白这个“时代”代表了什么,不过柳翠微已经习惯了,即便吴蔚偶尔会说些自己无法理解的词汇,可是并不影响她们的交流。
柳翠微搂着吴蔚,犹如安抚孩童般,轻轻地抚摸着吴蔚的后脑和脊背,她知道吴蔚是个心怀大义的人,当初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柳翠微暗自品味了好几日,才明白其中深沉的含义,壮烈的胸怀。
只可惜,这世道并未给女子留了太多的出路,从前前朝还有位东方大人,如今也不知所踪了,柳翠微曾无意听到米庄的两个伙计私下议论,言语中不乏惋惜:若吴蔚是男子,定是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柳翠微深感荣耀,但她在心里却并不认同二人说的,吴蔚即便是女子,依旧顶天立地,世上有多少男子都是不如她的。
吴蔚不仅撑起了这个家,还默默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做了许多力所能及,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
比如多方奔走,劝说,使得其余几家米庄的老板生了迟疑,拖延了刘老板意图垄断米市的阴谋,最终让此事成为泡影。
比如米庄的粮仓里,一直都有一仓是满的,即使店里缺货也不会打开那个粮仓,这些粮食是吴蔚留给张家村村民的应急粮。
还有张家村周围几个村子在吴蔚的影响下,纷纷在山上凿了山洞,假以时日一旦派上用场,就能救下人命!
吴蔚依偎在柳翠微的肩头,情绪被温柔抚平,二人并肩坐着,讨论起新宅子的布置。
还商量着待到米价回落,米庄的生意不忙以后,她们就把铺子托给掌柜的全权打理,然后驾着马车出去游历一番。
“该去哪里好呢?”柳翠微问,她对外面的世界,还知道的太少,除了仓实县和泰州,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吴蔚笑道:“不如找一份地图来,咱们指到哪里,就去哪里?”
“不如抓阄吧,把周围的几个地方都写在纸上,抓到哪个,就去哪里?”
“嗯,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家三娘可真聪明。”
第176章 还需磨砺
泰州, 宜王府。
宜王拿着一份密报来到了东方瑞的书房,问道:“卷宗整理的如何了?”
“已经统计出了那人在掌管舶来司的这些年,一共低价卖了多少物资给扶桑, 其中不乏甲胄, 刀兵,这种朝廷明令禁止贩卖的重器。还有数量庞大的熟铁, 大量低价的粮食。折合市价这些年, 舶来司对扶桑的贸易中,一共亏了一百三十八万两。若是殿下所提供的账目无误的话。”
宜王脸色阴沉起来,一拳擂到了书案上, 不解又愤怒地说道:“若非与他自幼一起长大, 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扶桑的种了,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以他的身份怎会做如此窃国之事?难道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被天下人唾骂吗?”
东方瑞沉思半晌,答道:“殿下给的这些账簿,都是前朝的。这人或许是通过对扶桑的扶持, 换取某种支持,以达到他最终的目的呢?毕竟当初他的前途也并不明朗, 若是能得到一些新朝的账目就好了。”
宜王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我尽力而为吧,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盯我盯的很紧, 就是这府里恐怕也不干净。我能护住这间小院不被人打扰已经很不容易了。泰州到京城此去千里, 就连我也不敢轻易调动京城留下的那些势力。中途一城一城的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京城那边的势力, 是我最后的底牌,我可不想被人给揪出来。”
东方瑞也明白宜王的无奈,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惜明镜司不在了,就连之前那些忠心耿耿的人,也都被肃清了,不然……
想到这里,东方瑞的心中很是伤感,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可夜深人静时,东方瑞总是能回想起从前那些陪在自己身边的伙伴,他们从未犯错,也没有站过任何一方,即便如此竟然也能惨遭毒手,东方瑞早已暗暗发誓,就算是拼了自己的命,也一定要把这件案子翻了,还大家一个清白。
东方瑞不无担心地说道:“我明白你的苦衷和顾虑,但是有些事儿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明白吧?”
宜王叹了一声,说道:“容我想想吧。”说着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东方瑞,说道:“你看看这个。”
东方瑞接过宣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三月十六日,吴蔚于米庄内突放豪言。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二年三月十六日。
东方瑞的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在她的记忆中吴蔚一直都是一个遵纪守法,但却对家国大事兴致缺缺的人,让她关心政事,关心百姓,还不如给她一条猪肉来得实在,怎么会突然转性了?
“你说这话,是她说的,还是别人教她的?”
东方瑞立刻回道:“虽然是短短两句,却是气吞山河,掷地有声之言,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恐怕早就流传开了。”言下之意明了。
宜王想到了吴蔚上次和自己说的“天下为公”,也渐渐信了这两次都是出自吴蔚之口。
宜王赞道:“你说得没错,此人确有大才。连本王也没想到,此等豪言,竟出自一位不足而立之年的女子之口,真是了不起。”
东方瑞扫了宜王一眼,似对后半句不满,却并没有说出来,话锋一转感慨道:“看来,这一年的历练让吴蔚成长了不少,去年这一带大旱,农田欠收,吴蔚经营着一家米庄,定是亲眼见证了不少世间的苦楚,她本就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能有此感慨,并不奇怪。”
宜王询问东方瑞道:“那你看,给她派个什么差事好?”
东方瑞冷静地说道:“恐怕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先派个小官做做,也不行?”
东方瑞依旧拒绝道:“依我之见,还不到时候。眼下殿下身边亦不太平,泰州城内危机四伏,过早的暴露吴蔚的才能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再则,吴蔚此刻依旧难堪大任,虽然她生出了忧思百姓的心思,可这并不代表着她已经具备了这个能力。况且一旦有了殿下明确的庇佑,她今后也看不到什么真相了,若之后吴蔚见到的人都在陪她做戏,那她又如何成长呢?”顿了顿,东方瑞突然又补了一句:“宝剑锋从磨砺出,吴蔚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再等等吧。”
宜王“啧”了一声,单手支着书案,身体前倾,打量着东方瑞,问道:“你是不是嫉妒人家啊?”
“殿下何出此言?”
“哎,你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辈子过的很苦,见人家吴蔚一路顺遂,你心里不好受啊?”
东方瑞疑惑地看着宜王,目光中还带着一丝丝的嫌弃。
宜王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道:“吴蔚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曾经被张宽滥用私刑打了板子,丢在地牢里关了一个多月,你管这叫‘太顺畅了’?这世间如你这般苦命人,可没几个。”
东方瑞的表情恢复如常,平静地说道:“张宽之事,算是吴蔚的一场磨难,可之所以会招致这样的灾祸,与吴蔚经验不足有很大的关系。臣与殿下所谋之事,不容得半点行将踏错,民间的磋磨至少不会要了她的命。”
“行吧,那就听你的吧,反正就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怕她跑了。”
……
转眼又过了半月,吴蔚和柳翠微那边,米庄的生意依旧红火,宅子的修缮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清早起来,吴蔚本想去铁匠铺把新型榨油机的零部件取回来,却见米庄一楼堆了一批新到的粮食,原来是张全回来了。
吴蔚只好组织伙计们卸货,过称,入库,自己则和柳翠微在一旁监督,记录,忙活了一上午才忙完,隔壁的中午饭也做好了,来叫柳翠微和吴蔚过去吃饭。
今日张老夫人和柳老夫人想出门走走,新宅那边的中午饭便让她们去送了。
吴蔚草草扒拉了一口,起身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我还有点儿事儿,三娘你盯着点儿米庄。”
“嗯,你去吧。”
见吴蔚风风火火地走了,柳二娘子给柱子夹了一块肉,问道:“三娘,蔚蔚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的,有事啊?”
柳翠微笑道:“是有些事情,二姐马上就要知道了。”
柳二娘子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我看蔚蔚挺高兴的,应该是好事儿吧?什么好事儿?”
柳翠微笑而不语,柳二娘子瞪了柳翠微一眼,说道:“你和你亲二姐还卖关子啊?真是的。”
柳翠微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二姐,而是这件事蔚蔚费了许多心思,还是让她亲自告诉二姐和二姐夫吧。”
“那行,我等着!”
“二姐,快叫二姐夫来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不用管,我在锅里给他留了一份,温着呢。你二姐夫就是这个牛脾气,不管是什么事儿,都要一口气做完了心里才踏实。”
听着身后榨油间传来的“砰砰”声,柳二娘子忍不住勾起嘴角,心里一阵踏实。
“辛苦二姐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