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仁心堂掌柜的供词,东方瑞和吴蔚对视一眼,双双将目光投向了场中最后那位掌柜,一直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荣参堂掌柜。
东方瑞的声音依旧平静,不过却是多问了荣参堂掌柜一个问题:“适才,曲医馆的掌柜说,他们铺子里的批霜是从荣参堂买去的,是不是?”
荣参堂的掌柜点了点头,答道:“是。”
“那你说说,为何你店铺内现存的批霜,比账目上记录的少了一钱?”
“回大人,是前段日子伙计手抖,不小心洒出去了一些。”
“吴知县曾问过全城的药铺,医馆,询问三个月内是否有批霜卖出,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曾卖出,批霜这种大毒之物,几年也卖不出去也是常事。”
“既然是无人问津的大毒之物,为何会有学徒的伙计去碰呢?”
那人沉默了须臾,依旧是冷静应答道:“回大人,我们荣参堂是百年老号,之所以能流传百年,还能让清庐县的百姓认准荣参堂的招牌,是因为我们对药材的药效十分看重,每年都有一到两次,专门选出几日来,盘查店里所有的药材,检查药效,药性,如批霜这种用油纸包着的药粉,若是油纸破了,旧了,会立刻换新的。”
第350章 神机之辨
顿了顿, 那人继续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一钱的药粉,也就那么一小撮, 摊开了指甲盖大小, 手一抖撒出去一些,都不止这些了。”
东方瑞点了点头, 从签壶里抽出一支令牌, 丢到地上,说道:“将堂下五人全部压到大牢,严加看管, 若是再出差错, 两班牢役全体获罪!”
“是!”
听到东方瑞的命令, 五名掌柜的表现各异,有喊冤的, 有不解的,也有依旧保持沉默的。
吴蔚的心中已有了一个方向,但还需要一定的线索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反观东方瑞, 倒是并不打算继续在这几名药铺掌柜的身上深究了,只见她翻动手中的卷宗, 看了几页,抬头说道:“传曹吴氏。”
曹吴氏,就是牢头曹俞的妻子, 母家姓曹。
曹家离衙门不算远,再加上东方瑞事先准备好了马车,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曹吴氏便到了。
“民女吴氏,参见二位大人。”
吴氏来到堂下, 款款行了一礼,从吴氏进入衙门之后,吴蔚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曹俞身死那日匆匆一见,吴蔚还不曾仔细打量过此人,今日再见这吴氏也算是落落大方,举止有礼了。
身着一袭素缟,鬓间簪了一朵白花,显出几分丽质来。
吴蔚不是没有怀疑过吴氏杀害曹俞的可能性,但事后经过吴蔚的调查得知:吴氏与曹俞有儿有女,且曹俞因为并非家中长子,其父母在清河县内一村中,由曹俞的兄长照料,并不与曹俞夫妇生活在一起。吴氏上无婆媳矛盾,又育有子女,再加上曹俞明显是连环杀人案中的一环,被绣娘阁一案所牵连,这才没有再对吴氏做更进一步的调查。
但以吴蔚对东方瑞的了解,她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叫一个人过来,带着这份心思,吴蔚也重新审视起了吴氏。
东方瑞摆了摆手,说道:“堂上男子,暂且回避。”
“是!”
堂上很快只剩下东方瑞,吴蔚,梅兰菊,和吴氏这几名女子了。
东方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东方瑞的问题,吴蔚的眼中划过一丝惊愕,在梁朝女子有姓无名是常态,有名有姓者反而是少数,即便有名字,那也是不能与外人道的。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会再给女儿起一个小名,平日里父母和亲密长辈都称小名,以免不小心漏了名字给外人听去,有损女儿家的清誉。
正因为如此,“问名”才是成婚六礼中的第二礼,排在采纳礼之后,指的是:询问女子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等等,女子名讳之秘,可见一斑。
像:东方瑞,高宁雪,这种能把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告诉外人的,本身就是一份气度和勇敢!
一份拒绝“羞耻”抵抗“物化”的气度,和不顾世人非议的勇敢!
这也是吴蔚在梁朝生活了多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想到此处,吴蔚不得不感谢国家,感谢国家不竭余力地扫除了封建糟粕!
不难理解东方瑞为何会屏退堂中男子了,吴蔚在心里默默给东方瑞竖起了大拇指,东方瑞虽然自己并不在乎这些,但她却能够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这是身居高位者,难有的品质。
吴氏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回道:“小女子吴沛,参见大人。”
“你与清河吴氏,有何关系?”
吴沛沉默片刻,答道:“回大人母家与清河吴氏,乃是同宗。”
东方瑞故作感慨道:“清河吴氏,乃是这泰州一代的大族名门,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如今朝廷里有一位刑部员外郎,姓吴,就是清河吴氏的本家,与你母家可有亲?”
这一次,吴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悠悠道:“吴员外郎乃是小女子的从伯父。”
“那就是尚未出五福的血亲了?”
“是,只是从伯父身份贵重,且迁居京城多年,我母家不过是落魄的寒门,两边多年不曾联络了。”
吴蔚有些急,这就显示出了蓝星人的劣势了,吴蔚扭了扭身子,用袖口遮住嘴巴,低声问道:“从伯父是什么关系?”
东方瑞无奈地看了吴蔚一眼,解释道:“你亲曾祖父的兄长的孙子,你便可称之为从伯父。”
吴蔚暗暗在袖口里摆弄手指,心算道:“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我曾祖父,我曾祖父哥哥的儿子的儿子……就是我从伯父,可真绕啊,难怪人家是世家大族呢,这亲属关系网。”
“既然自称‘寒门’想必祖上也出过士族吧?”
“回大人,小女子的曾祖父昔年曾中赐进士出身,外放清源县,于任中不禄,之后我母家便没落了。”
“本官观你举止得体,言谈有度,想必是读过书的了?”
吴沛的脸上划过一丝淡淡的哀伤,回道:“回大人,小女子曾读过几年女学。”
“即是寒门出身的士族小姐,为何下嫁曹俞为妻?”
这一次,吴沛没有回答。
吴蔚却是渐渐品过味儿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古人之间,公堂上的对话,真是给吴蔚开了眼了。
东方瑞没有继续等待吴沛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曹家虽然不是小门小户,但配你这般寒门出身的官家小姐,显然是高攀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有名字,还读过女学,想必在闺中之时,深得父母兄长的疼爱,你父母如何舍得将你许配给曹俞这样的牢役呢?据本官所查,你下嫁给曹俞之时,他甚至还没有从他父亲手上接过牢头一职,是在与你成亲之后,才将牢头一职给了他,想来也是沾了岳家的光了?”
这一次,吴沛依旧选择了沉默。
东方瑞深邃的眼眸里不见一丝波动,她的语气依旧平静,声音也不高,全然没有对峙嫌犯的气魄,只听她继续问道:“小梅,荣参堂,东家姓什么?”
“回大人,荣参堂的东家姓吴,原本是清河县内的药铺,后因清庐县多山,于八十多年前搬迁至清庐县,并在山中购置了大量的山田用来种植药材,此后一举站稳脚跟成了清庐县内数一数二的大药铺,弘宣二年,时任刑部待招的吴雄,于太后寿宴之际,进献了一支八百多年的人参,博得龙心大悦,同年便将吴雄擢升为刑部员外郎了。”
“吴沛,本官问你,荣参堂现东家,吴潇是你的什么人?”
“吴沛,吴潇……从偏旁部首来看,应该是一代人。”吴蔚在心中默默说道。
吴沛的回答印证了吴蔚的猜测:“……是民女的从兄。”
东方瑞扫了小兰一眼,后者立刻转身出了大堂,东方瑞则趁机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没再说话。
片刻后,小兰回来了,来到堂中高声禀道:“大人,荣参堂的掌柜的,招了!”
……
东方瑞点了点头,吴蔚则从小兰的表现中看出了一丝端倪,她和小兰实在是太熟了,朝夕相处过那么多日子,对方的表情是否自然,吴蔚还是能观察出来的。
东方瑞看向吴沛,问道:“吴沛,你为何谋杀亲夫?”
或许在外人看来,东方瑞问的问题都不尖锐,而且还有些绕弯子,闲聊的嫌疑,但是在曾经看过老刑侦人才询问嫌犯的录像的吴蔚眼中,只感觉东方瑞的问询令人头皮发麻。
她是带着答案来问吴沛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有针对性,几轮询问下来已经把吴沛的心理防线击穿的差不多了!
若是,站在吴沛的立场上来看待这场审问,就会发现东方瑞问出的每一个问题是多么的可怕,不仅一层一层地拨开了吴沛自认为外人无法挖掘的秘密,比如说:时任刑部员外郎的吴雄和吴沛母家的关系,比如荣参堂和吴沛母家以及吴雄的关系;而且还让吴沛在不知不觉中泄了许多底细,看似寻常问题的背后,带着一套逻辑,吴沛稍有不慎,便无法逻辑自洽。
比如:吴沛到此刻也回答不上来的,为何知书达理,出身士族的她,会嫁给曹俞?
一旦出现了吴沛本人都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点,真相……终会被一点点的扯出来!
当然了,东方瑞和小兰的这种“诈供”行为,吴蔚虽然不支持,但不得不说……很实用。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过去,也不知这期间吴沛都在心里想了什么,她绷不住了。
只见她缓缓抬起头,适才那副淡漠的表情已经不见,眼眶微红地看着东方瑞也看着吴蔚,说道:“曹俞,是我杀的!与旁人无关,批霜是我偷来的,我早就想杀他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东方瑞静静地看着吴沛,深邃的眼眸中涌出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怜悯,说道:“你死了,你的两个孩子就只能送到善堂了,如此……也可吗?”
“怎么会?我高堂尚在,我的孩子是有亲人的,他们……他们不能去善堂!”
东方瑞轻叹一声,说道:“吴家所作所为,你真当本官一无所知?吴氏一族勾结朝廷,阻碍绣娘阁的敕造,贿赂衙役,买凶杀人,灭口行凶,所犯罪刑罄竹难书,单单是阻碍绣娘阁的敕造,就够你们吴氏一族被砍几次的了,你的孩子……还会有亲人吗?”
第351章 阴谋浮现
吴沛的目光变得呆滞, 软绵绵地向旁边一倒,瘫坐在了地上。
直到此刻,吴蔚才反应过来, 自从入了这公堂, 吴沛一直都是站着的,她只行过两个万福礼, 而东方瑞对吴沛的失礼, 似乎也并不在意。
吴沛的眼泪“汩汩”地流,机械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会的, 不会的……”
东方瑞说道:“吴沛, 虽然本官暂时没有收集到足够的证据, 判定你们吴氏一族的罪行。但本官既然已经认定了这条线索,就一定会追查到底!如今清庐县城门已锁, 本官也已经告知其余五县,将你散落在其余五县的吴氏族人悉数控制起来,你不开口, 也会有旁人开口。本官念在你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也念在你尚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才想着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愿意首告,将吴氏一族你所知道的阴谋全盘托出, 待本案尘埃落定,本官可依律为你减罪!”
吴蔚也忍不住说道:“吴沛, 若你杀夫有苦因, 可罪减一等,若首告成立, 则罪减三等!”
吴蔚担心吴沛不懂律法,耐心地解释道:“本朝有《七杀》之罪,你所犯下的乃是《七杀》之中的谋杀,依照本朝律例,谋而未杀者,徒三载,因杀而伤但未死者,绞,谋而杀死者,斩!若你能坦白从宽,说出谋杀曹俞的原因,只要属实,且的确事出有因的话,可减罪一等,改斩为绞。再能首告有功,罪减三等,你就不用死了!减到最后大概只是鞭笞,只要你能挺过去,还能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吴沛死寂的眸子里涌现出了一丝光亮,希冀又哀伤地看向吴蔚,喃喃道:“此话当真?”
“本官熟读律法,不会错的。”
吴沛又沉默了良久,软了态度,说道:“我招。”
……
“二位大人容禀,我本是家中幺女,父母恩爱,兄长憨厚,家道虽然没落,但靠着祖辈留下的萌荫尚可过活,兄长发奋图强誓要金榜题名,重振门庭,爹娘也不似对待一般女儿那样将我关在深闺,我十五岁那年……与兄嫂出门游玩,在一处山涧中与嫂嫂一同浣足,本想着有兄长望风看守,该是无妨的,可谁知竟被那曹俞偷看了去。嫂嫂羞愤欲死,而我……兄长不忿与曹俞扭打起来,可惜不是那厮的对手,出于对我清誉的保全,兄长并未报官,谁知这曹俞竟一路打听,一路跟着,探听到了我家,要求我父母将我许配给他为妻。我父母自是不愿,可曹俞扬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嫂嫂欲以死证清白,兄长也被气病了。我本想一根白绫一了百了,可又不忍双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苦苦思量之下,只得从了那厮!我父恐我日子难捱,特置办了一处民居用作我的嫁妆,曹俞也领了牢头的职位,本想着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罢了,谁知……那曹俞嗜酒如命,喝醉了还要打人,我与他生儿育女,他却视我如奴仆,牛马,动辄打骂。”
说着,吴沛缓缓挽起了自己的手臂,一双洁白的藕臂上,依稀可见一块块斑驳的黄。
这是撞击后,淤青逐渐消退后留下的印记。
吴蔚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心酸,撇过头去。
她记起了自己初到梁朝时,还曾在湖中游泳,而这里的士族女子,却要因为在溪边冲个脚被人看了去,就要委身歹人。
已经在梁朝生活多年的吴蔚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也不是自己振振呼吁什么女性觉醒,就能改变的。
如此封建糟粕,蓝星种花家举国之力,尚且经历了几代人才彻底扫除,自己又凭什么呢?
可是啊……
吴蔚这一刻的确是莫名的心酸,几近落泪。
吴沛不过是千千万万封建王朝之中,女性的缩影罢了,许多人面对这种不公和压迫,连反抗一条路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