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忠 第14章

“本宫何时骗过你?”陆棠鸢大言不惭,将身子避在水下之后,更显游刃有余,本想扮一副可怜相,却又实在口不对心,“不是说好了保护本宫?你去斗虎,将本宫护好了,本宫自然给你想要的。”

他胜券在握,却不想阿枭是个执拗的,曲膝往地上一蹲,抱着自己的膝头,将脑袋偏向一边不看他,侧脸的动作把努起的嘴巴暴露无遗。

他语气硬 了些,“你是打定主意要忤逆本宫了?”

阿枭稍稍偏头看他,似是想要辩解,但想不出合适的话来,眼里只有堆积起来的委屈,复又将头给转回去了。

陆棠鸢嗤笑一声:“既然不敢,那就让路,赢下斗虎自有你的赏赐。”

阿枭收紧指尖,嘴唇有了说话的动势,陆棠鸢的谋划算计他听不懂,想表达的意思一旦复杂些,也很难组织出完整的话语,这么半天下来,他才从自己脑子里蹦出几个字来。

阿枭:“不听话。听话你只会骗我。”

陆棠鸢下意识反驳:“本宫究竟何时骗过你?”

阿枭这次竟直接站起身来,理直气壮地同陆棠鸢对视,明明眼睛里含了万千情愫,脚下并未逾矩一步。

他带着浓重的哭腔,“你欺我傻,我知道的。”

“但是阿枭不傻!”阿枭胸膛起伏,努力憋回眼角的湿润,企图让自己有些谈判的资本,“你要了我的血玉和玉兰,这里没人,为什么不让我?”

陆棠鸢语塞,比起傻,阿枭更像是只有孩童的思考能力,并且,竟是个聪明的孩童。

他一时无言,与阿枭不动声色地僵持着。

门外传来落月的声音,“殿下,仲元公公送了些补品来就走了,说是陛下给阿枭的赏赐。”

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催促。

“知道了。”事已至此,不能再耽误,他也顾不得阿枭在身前,打算直接起身穿衣。

心一横,陆棠鸢直接迈出浴桶,“阿枭,你再信本宫一次,本宫定会赏赐你。”

阿枭微微偏头,眼神闪躲,红从胸口一直爬到了耳后,“不要,你就是骗我,我知道的。”

阿枭总在强调,“我知道的”,他不希望陆棠鸢觉得他的话无足轻重,更不希望陆棠鸢嫌弃他,不把他当回事。

殊不知才披上里衣的陆棠鸢,只嫌他知道的太多。

陆棠鸢思索着新的说辞,正欲开口,阿枭却突然背过身往内殿跑去,不给他说服的机会,似是铁了心不帮他。

仲元公公都来催过了,他不敢再拖,顾不得外衣直接追着阿枭到了内殿,只见阿枭已经把自己缩进被子里,裹成了一团。

他顿时觉得,自己心里窝的火,比这一团阿枭还要大。

他身上水汽未干,又光着脚,甫一丛浴桶里出来,凉得要命,凉气顺着旧疾钻进骨头缝里,又疼得要命,即便如此,还要坐到床沿去扒阿枭的被子,温言软语地许诺。

他又说了许多,只可惜,任他如何许诺,阿枭都没有半点反应。他拼不过阿枭的蛮力,指尖都要把被子扯出个口子,也没能让阿枭露出半点头发丝。

落月又在门外报了时辰,“殿下,已经卯时了。”

陆棠鸢捏紧了拳头。

他很少遇见无能为力的时候,甚至此刻也不算,毕竟解决方式就在眼前,他宽衣解带哄得阿枭不气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只是他狠不下心让自己去讨好一个畜牲,用他最厌恶的色相,像个娼 妓似的。

二十五年,他被束缚在“天象”之下,为了一个太子之位,为了一个皇子之首的名头,压抑着自己内心所求。

皇弟们都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也不乏几个隐在暗处的男妾,他却连个书童都不敢有。毕竟洁身自好至此还谣言纷纷,若真放纵了,那还得了。

他也不是什么保守的人,他也愿意,甚至期盼着有同爱人亲密的那一天,可他的第一个亲密对象,不该是一个卑贱的畜牲!

可眼下的情形,叫他不得不妥协。

紧攥的拳头松开的那一刻,好像尊严也从指缝里溜走了,他听见自己令人作呕的轻语,“阿枭,本宫只是怕误了时辰,一时急了,才不依你,本宫怎么会是骗你呢?”

“你既然不信,那本宫证明给你看。”他隔着被子搭上阿枭抓着被角的手,“阿枭,冷,也分一点被子给本宫吧。”

被子里裹着的手指收紧一分,又迅速放开,钻出一张闷红了的少年面庞,白白净净又湿漉漉的,染着红晕,活像刚吃了青 楼里的秘药。

陆棠鸢按着阿枭的肩膀,让他平躺在床上,自己跨其腰腹而坐,按着阿枭的胸膛,不曾系带的里衣半遮半掩搭在身侧,侧头绷直了脖颈,“快点,我们该去斗兽场了。”

阿枭眼里的光比见了生肉都精,陆棠鸢按着他的力气不过螳臂挡车,霎时间,他坐起身来,护住陆棠鸢的腰,与陆棠鸢的鼻尖相隔的距离,连一寸也无。

他不懂何为亲吻,也不知何为厮磨,只知道自己喜欢,想要亲近,笨拙地将鼻尖凑近陆棠鸢,与陆棠鸢的鼻尖轻轻触碰,便笑得扫光了心里所有的不满。

他只是喜欢,喜欢陆棠鸢冻红的耳尖,肩头,手肘,甚至是膝盖和脚尖,于是心甘情愿去拜服。

或许与陆棠鸢而言,阿枭的触摸是亵渎,而与阿枭而言,珍惜都不足矣形容他的想法。

他的体温向来火热,他的拥抱比被子都能温暖陆棠鸢身上的冰凉,他用沾染过无数次血污的右手感受陆棠鸢的每一道疤痕。

曾经沙场征战,刀剑无眼,陆棠鸢的胸口横亘一道三寸刀疤,又密密麻麻爬满了渐趋平坦的剑痕,侧腰是北疆刺鞭划过的深痕,大腿是寥寥的箭伤,脚踝是被敌方镣铐磨出的暗印。

这些都是躯体不可磨灭的瑕疵,如同被褐色的荆棘束缚,丑陋而痛苦,于阿枭而言,这些却是汉白玉上镶嵌的金丝编织,每一处都是他贫瘠语言无法形容的€€丽。

他的指尖是拂玉的风,他的鼻尖是参拜的沉香。一手描摹,一手不忘握住陆棠鸢冰凉的脚尖,“殿下,暖暖。”

他眼里爱意泛滥,陆棠鸢却只是屈辱不忿,双眼恨恨地瞥他一眼,“现在可以去斗虎了吗?”

第19章 伤重

辰时,斗兽场。

十二位皇子,五位公主,三十六位朝臣及其家眷,还有驻守斗兽场的影卫队,由高到低注视着斗兽场中央的阿枭,如同无心之神在审视子民的卑微。

只有常年押在地下兽笼里的兽,仅配通过地下兽笼的透气孔,仰望着斗兽台上的同伴。

墙壁上的机关铁门随着金属撞击石墙的声音缓缓打开,幽深的隧道传出分量十足的脚步,伴着开赛的闷号角声,三头雌虎悠悠走出。

陆临川站在赛场的围栏之外,身边侍从给他送来一只被扒光牙齿和指甲的虎崽,虎崽哭号着,声音立马吸引了三只雌虎的注意,在它们发起攻击之前,陆临川一刀捅进虎崽的脖颈,随即用力一掷,虎崽落进阿枭怀里,血流如注,再无生气。

一瞬间,虎啸由下而上震进众人的耳朵,三头雌虎一齐向阿枭奔来。

也不知道陆临川是从何猎来,每只虎的个头都有一般成年虎的两倍大,牙齿上未消的黑红,昭示着它们的战绩,奔走间,整个斗兽场都随之震动,就连高坐观赛区的陆棠鸢,都抓紧了扶手。

他注视着场下,方才还负手而立的阿枭已经感知危险,迅速匍匐下蹲,嗓子里囫囵的低吼与伏击的兽类别无二致。阿枭手无寸铁,徒有机敏和速度,短暂的反应时间里,他迅速定位三虎之中最强壮的一头,紧攥拳头,崩起整条手臂的青筋。

他没有尖利的爪,没有坚硬的指甲,手臂也只是凡胎肉体,但他就是这样,生生地凭着自己的力量,从地板借力跃起,集合全身之力,朝着虎眼挥出一拳。

一声山崩般的虎啸,鲜血喷溅,阿枭的半只胳膊竟凭着蛮力,直接没入虎眼!

虎眼喷溅的血液染了阿枭半身满脸,又溅到另外两只虎的眼睛里,它们怒吼着甩头清理,皮肉抖动的声音都是危险的气息。

重伤的老虎摇着头后退,企图甩掉阿枭,但阿枭死抓着老虎皮毛不肯轻饶。全场屏息,血肉搅动的声音变得那样清晰,知道此虎的痛吼慢慢化为无力的张口倒气,阿枭才抽出手臂,顺势而下。

其他两只忌惮地围着落地后的阿枭踱步,开局不过一刻,打扫干爽的斗兽场就再次被血液铺满。

至此,陆棠鸢仍屏息看着,大家都没从这场面里反应过来,唯有皇帝起身前行了几步,大笑着拍手,“临川说得不错!棠儿,有这样的宝贝可不能自己藏着。”

陆棠鸢从怔愣中回神,起身拱手,“父皇恕罪,儿臣是想着斗兽赛再带给父皇看。”

皇帝没有再看他,眼睛直直盯着阶梯下的阿枭和三虎,“无妨无妨,今日有趣的很。”

几句话的功夫,另外两头虎已跃起攻之,比起往日陪练的假兽,真兽显然敏捷凶狠得多,阿枭的敏捷优势不甚明显,力量优势也被削弱,他一时想不出应对之法,只能躲避着拖延时间。

无趣的躲避显然不是人们想看的,陆临川一挥手,另外三扇铁门鸣着巨响打开,其余三头雄虎的轮廓从黑暗中渐渐清晰。

场上是血海里的虎崽,和重伤的雌性,雄虎眯着眼适应光线,视野清晰的那一刻,怒气被一瞬间激发。

五虎齐攻之,阿枭再也无可躲避。

他跑起来,一边躲避一边思索着,除了眼球之外,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老虎的弱点。

于是盯紧了体型最大的一头,跃上斗兽场与观赛区的格挡墙壁,借力跳到那只雄虎的背上,绷直手指,搅进它的眼球。

与此同时,其余四虎不停对着他扑咬撕扯,这只被盯上的雄虎也拼命甩头摆尾,阿枭的外衣被虎牙勾破,血肉未能幸免,身上人血混着兽血,腥臭磁头。

一阵混乱,那只雄虎一声吼叫,阿枭终于力竭,猛地从虎背上被甩出去,重重撞在格挡石墙上。

阿枭撞击墙壁的瞬间,墙上的灰尘都被激起烟雾,群虎奔跑,场上也被烟尘迷蒙,看不清战况,一时间,只剩下猛虎奔跑的踏石声和愤怒的撕咬吼叫声,谁也无法知晓谁死谁活。

陆棠鸢的一颗心被提起,顾不得脏与呛,捻开折扇稍作遮挡,趴向观赛席位的栏杆上,死命探身,仔细分辨。

陆临川幽幽地,“九弟,瞧你吓的,玩玩嘛,九弟你这么厉害,玩死一个...不是还有千千万万个兽王?”

陆棠鸢发觉自己失态。

但他并没有选择欲盖弥彰,反而把慌张担忧表现得更明显,“二哥,每一个兽都值得重视,况且,这孩子是傅叔叔唯一的血脉,忠臣遗孤怎能不忧心?”

陆临川继续心直口快,“九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想护他就不应该让他做兽,既然顺了人家想建功立业的心意,你就不应该畏畏缩缩不给机会啊?阿枭贤弟身为武将之后,即使战死也是情愿的,反而是九弟你,是不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说完他还走过来拍拍陆棠鸢的肩,安慰似的,“二哥说话直,你别介意。二哥又何尝不知你与阿枭贤弟如何亲密无间,唉。”

真是好一个亲密无间,父皇就在近处,真是好一个说者无心啊。

陆棠鸢咬牙切齿,静待尘烟散尽,一声吼叫将众人的视线带回了场下。只是这一吼的声音,显然不是由任何一只虎发出的。

薄薄烟尘中,是双目血洞的雄虎卧倒在重伤雌虎身侧,嘴角噙血的阿枭站在另一只七窍流血的雄虎尸上,弓着腰背同另外三只对峙。

烟尘的遮挡里,谁也不知阿枭是如何杀死了第三只。

陆棠鸢抠着栏杆的手渐渐放松,正想高兴,阿枭咳呛一声,喉腔里突然涌出一大口鲜血,双膝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其余三只虎已经对阿枭产生恐惧,包围巡视着,不曾动作。

阿枭不屈服,怂着肩准备再次出击,可是背脊一弯,又呕出了大口的鲜血来,四肢支撑不住似的,开始微微发颤。

他不放弃,一次次尝试起身,尝试蓄力,挣扎良久,却不能挪动哪怕一寸,穷途末路之时,他才回头遥遥地去望陆棠鸢高坐的位置。

这一眼,就只是发现陆棠鸢没有坐着,而是走到围栏处看着他,他就欣喜万分。

他高兴,想笑,又顾念着是外面,慢慢用口型告诉他:殿下,好疼。

陆棠鸢闪着希望的眼睛垂下,他明白,阿枭怕是不能再战了。

每一次训练,不管给阿枭的敌人是十个还是百个,累到何种程度,都从不叫苦,因为阿枭最喜欢完成他的命令后,一脸骄傲地复命讨夸。

从前,阿枭破旧的衣衫上都是他人的血液,现在,他自己的占了一半。

如此,便是真的撑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快步走到父皇身侧,跪地行礼,“恕儿臣无礼,阿枭内伤过重,再战下去恐怕性命堪忧。今日之赛以足够精彩,儿臣斗胆请求父皇,中止斗虎。”

不等皇帝开口,陆临川探出头来,“九弟,你心疼阿枭可以,但比赛总要有输赢,这半途中止没个结果,对阿枭贤弟也是不信不敬,他也是不愿的。”

陆棠鸢捏着佛珠,强摆笑脸,“二哥不是说,今日只是赏玩的小斗?那便不必非有个输赢了,若要分,待斗兽大赛时再分不是更好?”

“啊?为何啊?九弟是不是担心今天阿枭太累,会输掉之后的斗兽赛?”陆临川瞪着眼睛装不懂,“你看你,咱们兄弟间斗兽,谁输谁赢哪需要看得那么重,九弟别输不起啊,哈哈哈哈。”

一旁看戏的皇后,二皇子的生母,也来插话,“临川,休要口无遮拦,棠儿哪里会是输不起。”

她搭上皇帝的右臂,“皇上,棠儿向来仁慈,更别提阿枭之于棠儿这样重要,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