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忠 第30章

车身虽与寻常马车同等大小,却轻盈非常,教马儿拉车也不费力,赶出了单骑疾驰的速度。

陆棠鸢不禁惊叹,“想不到青竹镇这穷乡僻壤,还能有宋循这样难得的能人,又是一位攻占北疆不可或缺的人才。”

又是,这个词用得好,二字立即激起千层浪。

阿枭立即坐正了,“殿下什么意思?”

陆棠鸢正描摹着马车侧壁上精妙的机关纹路,没反应到阿枭那条思路上去,随口嗯了一声应付上。

阿枭的脸变成了一个没蒸熟的菜包子,又皱又绿,把陆棠鸢摩挲木壁的手给攥回来,捂到自己心口,“是那个男的不或缺,还是我不或缺!”

王诚扑哧一声,嘬着嘴仰头来回环视马车顶,“也不知道谁是傻子,那叫不、可、或、缺。”

陆棠鸢头大,不知道该训斥傻子,还是训斥跟傻子比聪明的呆子。

但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属下面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不想用任何与阿枭之间的亲密行为,让王诚和落月想起树洞下的所见所闻,他丢不起这人。

可是阿枭不肯。

阿枭的力气就摆在那里,他不肯的是,陆棠鸢也无法左右。

陆棠鸢感觉脸热,“你把手松开。”

菜包子阿枭不依,把陆棠鸢的一双手抓得死紧,仿佛松开一点,陆棠鸢就要属于别人,“你说,他和我谁更重要,你明明说我才是攻打北疆最重要的,为什么还要带他一起!为什么心疼他危险!”

陆棠鸢的指骨都被阿枭攥得挤在一起,传来一阵阵钝痛,他想不通怎么有人当工具还要争抢个第一第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两房小妾在争宠。

其实这事,如若只有他和阿枭在场,也好解释。

心情好了,就哄哄阿枭说他最重要,最离不开他,可落月王诚在侧,他说不出口。

心情不好就实话实话,说带宋循走只是因为找个赶马车的苦力,刚才那些不舍不忍都是他装的,可宋循也在一帘之外,他不能说。

他尝试周旋,“阿枭,我太累了,等回到皇宫再说,你懂事些,让我小睡一会儿。”

这招拖延他用了太多次,对阿枭早就不管用了,阿枭要是打定了主意计较,他逃不过,“不听不听,你又骗子骗人,回皇宫你要救皇帝,救完你要重新出征,更累更没空,我要是等到那时候再问,你更有理由说我不懂事了。”

听着外面驾马策鞭的声音,阿枭越说越委屈,虽然他自信宋循打不过他,但是当下,宋循确实比他更有用。

他的眼泪总是能轻易堆积,晨露似的缀在名为睫毛的叶片上,“你不说就是他更重要了?你要跟他亲亲抱抱€€€€”

“啪”得一声,陆棠鸢情急之下用一巴掌把这张嘴给闭上了,阿枭显然是搞错了逻辑关系。

阿枭现在知道自己很有用,有用到陆棠鸢愿意以身交换,所以现在宋循也很有用,他就觉得陆棠鸢也会和宋循亲密交流。

他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不懂得其中弯绕,却把本来只有无奈的陆棠鸢,弄得愤怒不已,“你把我当什么?”

当他是那些青楼妓子吗?收服人心就只有身体可用?他陆棠鸢领军打仗的时候,有多少人因他的功绩心悦诚服,他都不惜的拿来炫耀。

要不是阿枭这傻子什么功名利禄都不认,只认他这一张写满了虚伪的脸,只认他这一具满是丑陋伤疤的躯体,他犯得着宽衣解带?

他也知道,阿枭只是傻,并没有真的在用言语辱没他,可用身体交换忠诚的丢人事,一直是他无法接纳自己的雷区,阿枭如此措辞,他就是很气愤。

他更没了心思哄人,“放手!别逼我再打你一耳光!”

阿枭还是在自己的一根筋上,感受着左脸火辣辣的疼痛,“在你心里,他真的比我重要了吗?”

两人僵持不下,阿枭一瘪嘴,“那你骗骗我吧,你骗我也行,说一句我最重要就好。”

看似示弱,最后还要补一句,“不然我现在就一拳把这马车锤开,我觉得我行,殿下知道的,我可以。”

陆棠鸢:“... ...”

他是顾及自己的面子才不愿多费口舌,可再拉扯下去,阿枭怕是要更口无遮拦。

他心一横,伸出没被攥着的手,别扭地发力,封住了王诚和落月的五感,叫他们暂时听不见也看不见。

又压低声音,借着风雨交杂声的遮挡,不让宋循听见。

“乖阿枭,谁也替代不了你在我身边的位置,你最重要,好吗?”

阿枭想继续扮委屈,可他就是个没心眼的,想上扬的嘴角是一刻也压不住。眼角还挂着泪滴,嘴角就绽开了笑容。

阿枭放开陆棠鸢的手,转而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鼻尖之间一寸距离都没有,“殿下亲亲我。”

鼓励一般捏了捏陆棠鸢的耳朵,“不害羞,没人看见。”

陆棠鸢有一瞬真被迷了眼睛,因这带泪的笑容生出了怜悯,因这危险之中的相依错感旖旎,因这人前亲密的离经叛道感到刺激。

只是红红他,不然他闹起来收拾不住,他如此说服自己,悄然落下一吻,汲取阿枭的高温来抵御雨中寒风。

这是暴风雨中难得的宁静,是回到皇宫前最后的安逸,或许陆棠鸢也感受到了不安,心底里对父皇的隐隐猜忌让他隐约有了寻求退路的念头,此刻才如此反常。

就如同被禁足的那一刻。

即使父皇真的放弃了他,即使天下人都背叛了他,还有阿枭心甘情愿地保护他,人在极度不安中,愿用一切去兑换一份安稳。

父皇,贬我为庶民的圣旨,一定是陆临川逼你写的,对吗?

第45章 反击(已修)

大雨一直绵延到京城,阴云一直跟随着陆棠鸢,清醒着他骨缝里的旧疾,加剧他隐隐的不安。

他以为自己至少要到皇宫门外才会被陆临川的人拦住,但没想到,京城城门之外,守城护卫就已经对他刀剑相向。

王诚横眉在前,与阿枭各站马车一侧,对抗三层守城护卫围城的包围圈,“大胆!竟敢对九殿下如此无礼!”

“九殿下?我大崇可没有九殿下。”城门之上,守正手扶腰间剑柄,目视前方的空渺,正眼不瞧一下,“奉陛下旨意,立十一殿下为太子,逃犯陆棠鸢拥聚私军意图谋反,已贬为庶民,悬赏黄金万两!”

什么,立十一殿下为太子?

马车里的陆棠鸢一下子扣紧了掌心,深深皱眉,心跳克制不住地愈发慌乱。

十一皇子陆启正,其生母是父皇的一位废妃,且其母族身份低微,不论是皇子还是大臣,都不曾将其母子放在眼里。

要不是仲元公公十分喜欢陆启正,这个没了生母的低贱皇子,都无法安然存活于后宫。

所以,怎会突然立陆启正为太子呢?

倘若此时眼前拦住他的是陆临川,那他无所畏惧,可立陆启正为太子的说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多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整座皇城,有能力挟天子的,只有他和陆临川。

无论斗兽赛还是出征平匪乱,他们两个一直从各个方面互相制衡,他出征北疆,唯一可能趁乱夺位的只有陆临川,他十分笃定,只有陆临川有这个实力。

如若出现了第三人...能压过他和陆临川的人,只有父皇。

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终于湮灭,真的是父皇,将他弃之不顾。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从小就是被当作储君培养,也是父皇向他许诺,待他从北疆凯旋,就让他继承大统。

他从未主动开口求过什么,是父皇将他推上争夺储位的道路,迫于天象,又或是顺承圣意,他人生的前二十五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朝着储君的位置踏实迈步,甚至每一步,都是父皇亲自教导和护佑。

如果父皇心中早有他选,何必误他这二十五年,叫他时时刻刻都不得心安?父皇是天下万民之主,他要做决定,何苦需要用二十五年来做戏?这背后究竟是何目的?

“宋循,闯!”陆棠鸢在马车里下令。他不甘。

凭什么他像玩偶一样被提线操控整个人生,最后成了块废弃的烂木头,就要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不问缘由?

那未免也太窝囊。

他陆棠鸢生来受不得窝囊气,这其中太多疑惑与不解,既然已经到了京城,就没有再退的道理。

是父皇看轻他了,他从来不是可以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就算天下万军都在父皇的掌控之中,他身后还有一个阿枭。

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阿枭,就是他的底气,有阿枭在侧,他今日就是将皇宫掀翻,也有能全身而退的安全感。

宋循听令,扳下手侧机关阀门,马车立即脱离了被官兵射伤的马匹,他挥袖一甩,一道带着无形丝线的抓钩飞出,钩在墙上,手指一挑,丝线收缩,带着马车前进。

他摆弄着机关,无数暗箭四散射 出,顷刻间,马车便撞出包围圈,带着陆棠鸢和落月来到城门之前。

宋循十分迅速地为陆棠鸢佩戴抓钩,“殿下,扭动指环便可控制抓钩,我与两位小兄弟拦住此处,您带落月姑娘进城吧!”

陆棠鸢从不会说“要走一起走”的废话,他没有一丝犹豫,扭动机关,揽住落月的腰,借抓钩之力,带两人一齐飞上城墙。

落月在马车上服下了许多军中秘药,如今外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擒贼先擒王,她躲过明枪暗箭,一个闪身,眼疾手快擒住守正,“叫你的手下都停手!”

岂料死了一个薛仲元,处处都是薛仲元,守正高喊一声:“拦住他们!”

随后表情坚毅地靠近落月手里的匕首,俨然宁死不屈。

陆棠鸢愈发不安了,这守正他从未见过,好似一夜之间,皇城大换血,都换成了某个人的忠诚心腹。

就好像是蓄谋多年,只等这一刻,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不做过多逗留,杀出一条血路便借抓钩之力跳下城楼,杀了守在门内的骑兵,驾马朝皇宫的方向奔驰。

京中百姓不知变故,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进入闹市,身后的追兵再不敢胡乱放箭,他将追兵甩开又一段距离,翻身下马,隐入人群中缩小目标。

他随手顺了街边商贩的斗笠带上,悠哉哉放慢速度,看着追兵踟蹰茫然,从他身边路过,又在他面前兵分两路,杂乱寻找。

他松了一口气,刚想从守卫较为薄弱的皇宫西南门进入,却无意瞥见墙上的追缉令旁边,有一张熟悉的画像。

“皇后王氏,行为不端,私通侍卫,欺君罔上,废后赐死。”

“侍卫之子陆临川,张扬跋扈,言行无状,流放南洋。”侍卫之子?

呵,原来陆临川也已成弃子。

陆棠鸢的心里更烦闷了,他与陆临川自幼时相斗至今,阴谋算计两败俱伤,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时都变得狰狞丑恶,到头来不过瓮中之鳖,他们之间,又何尝不是父皇喜爱的一场“斗兽赛”?

太可笑了,他这半生都以父皇为指引,护着父皇给予他的权力,珍惜父皇赋予他的价值,原不过是追随谎言活了半生。

他勉强平静,不叫自己的失魂落魄暴露了踪迹,一路朝着西南宫门的方向前去。

或许父皇根本没料想过他能活着走出野林,即使走出野林,也没料想他能凭着被毒瘴和夜雨摧残的身体,越过无数守城官兵的阻拦。

当他到西南门的时候,西南门仍旧是那个守卫薄弱的西南门。

他慢慢把手放到腰间的剑柄上,准备出击,剑刃才露出鞘一寸,最前面的两个守城侍卫就立即将目光横向他。竟如此敏锐。

他一瞬间看清了两人的脸,是曾护卫他皇子殿的两大得力影卫,他出宫建府后,皇宫之外护卫规制森严,影卫队只能继续留在宫中守卫。

但两个影卫同他一样,只是暗暗把手搭在剑柄上,不曾有下一步动作。

在近处侍奉过他的护卫都知道,他平时读唇语同阿枭交流,此刻,左侧的侍卫眼中难得含泪,口型道:殿下,有埋伏,跑。

陆棠鸢环着眼珠四处看了看,默默后退了一步,他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问出一句:怎么回事?

他怎会不知,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也不是一个侍卫能知晓的,可他就是好想找个人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得不到答案,这种前半生的信仰被全部推翻的愤怒与恐惧,就要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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