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忠 第39章

环视四周,他发现这祭台和大崇的斗兽场竟相似至极。

此刻他站在场上,高座的北疆贵族用各色的眼神打量着他,他浑身湿透,染着拓跋枭的鲜血,狼狈不堪的模样,同畜牲何异。

没有哪一个部族是美好的,人性就是有许许多多的恶,大崇如此,北疆亦然,以自由著称的民族,也有虚无缥缈的“神明”为枷锁,神圣的审判祭台是他们的斗兽场,冒犯了神明的人,就可以像畜牲一样被肆意践踏。

人与畜牲的鸿沟,无处不在。

“我可以带他走了吗?”他已经喊不出透亮的声音,沙哑的嗓子满是愤怒和不解,像是再多说一个字都要咳出血来。

他妄自断定了天下,大祭司可不敢轻易让自己的论断作为神罚结束的凭证,赶忙开口挽回,“陆...陆将军有所不知,如若雨水是突然而至,勉强可以说是神明所为,可这几日北疆阴雨连绵,雨水来得并无蹊跷,如此,便更像是天气打断了神罚。”

“是吗?刚才你们的巫医同我说,红玉之盟是你们北疆最重要的盟誓,不履行红玉之盟,就是对神明最大的不敬!”陆棠鸢将手伸进自己的衣襟,将拓跋枭赠予他的那一块红玉拎了出来,举在脸前,与他苍白的脸颊对比鲜明,那块红玉此时是那样的刺眼,刺痛着他,也刺痛着北疆王,“就是因为你们不承认我与阿枭的红玉之盟,不容我们在北疆生存,违背了红玉之盟,才惹得神明震怒,阴雨连天!”

他说完这些,就已经感受到怀里的拓跋枭有了动静,他很想告诉拓跋枭,这只是求生所言的胡话,他并没有什么共他厮守余生的想法,还望拓跋枭别白日做梦,空欢喜一场。

可周身环境让他无法做出任何解释。

所有人都看着他颈间的红玉,他只能继续装出一副悲戚的样子,低头抚摸着拓跋枭的脸颊,又并手为其遮挡雨水,避免雨滴流入他的鼻腔,一举一动满是细节,就像是真的相爱到无比珍惜。

做作的演完这一切,他缓缓放下红玉,双臂抱住拓跋枭,准备上演下一出好戏,此间不小心勒到了拓跋枭的伤口,引得细小挣动,他不管,只顾自己的这出戏剧。

陆棠鸢:“神明从我来到北疆的那一刻,就向你们表达了她的态度,只是你们愚钝不解,非要耗费人力物力架这刑台,神明只得降下暴雨再次明示,你们却还在曲解她的意思!你们这群蠢钝的人,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因为实在无法接受我,假装不懂?”

再次抬起抬起头时,他真入了戏,眼圈红着,配上这一身染血的素白衣衫,颇有些窦娥唱冤的姿态,“拓跋锪霆,你说啊,到底是神明容不下我,还是您这高高在上的北疆王!容不下我!”

随着这一声怒问,喉口泛出腥甜,他虽情谊虚假,但这一身病弱模样不假,情绪波动致使身体吃不消,催生一口瘀血吐出。

血液喷溅到嘴角、下颌,被雨水冲刷,衬着苍白脸色,可怜可怖。

他还想继续与北疆众人争辩,为拓跋枭的性命争辩,为自己的性命争辩,为他复仇的兵马争辩,可他的身体好像真的撑不住了。要不是拓跋枭躺在他怀里,他能稍作依靠,早就要向前扑倒。

在一旁揪心的萨日终于看不过去,上前一步朝北疆王的方向行礼下跪,巫医也是与神明有联结的人,她的话此时占得了份量,“王上,陆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不如今日到此为止,如若大雨不停,神火也没有复燃趋势,那定是神明已然接受此次的神罚结果,如若不然,我们在做定夺,可好?”

北疆王稍稍偏头,去看自己的王后,本想稍作商议,却发现王后早已捂着嘴巴泪流满面,见他偏头,也只是一双泪眼满溢祈求。

他叹了口气,转回头,“祭司,依你看,神明何意?”

大祭司此次没了犹豫,他已经准确接收到了北疆王的意图,“巫医大人所言极是,依臣之见,保留刑台七日,如若神火没有复燃,便是神罚结束了。”

陆棠鸢松了口气,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人绷着一根弦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成,这根弦一松,眼前立马变得模糊。他想起身,想带拓跋枭赶紧医治,可是他眼皮忽然加了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

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拜托地看了一眼萨日,此后,便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三日后,陆棠鸢昏昏沉沉地清醒了些意识,但是睁不开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拓跋枭和萨日的声音。

他听见萨日的不解,“那天你昏过去了不知道!他可护着你了,他说你们的红玉之盟是真的!怎么会是不喜欢你?”

“我也错以为如此。”拓跋枭的声音闷闷的,“可他勒得我好疼,我马上就清醒了,他只是在自救,心思不在我。”

“啊…好吧,他好可怕。”萨日泄气一般,捣药的声音都弱了,“那他现在更不可能喜欢你了,你就剩一张脸俊俏些,现在满身疤痕,脸颊和脖子上也有,可怎么办才好。”

“有疤痕怎么了!疤痕也很漂亮。”拓跋枭的声音渐渐近了,他握住陆棠鸢的手,拇指从衣袖里探进去,抚摸陆棠鸢小臂上的箭伤,“他也满身疤痕,你没见过,你不知道那有多漂亮。”

“诶?”萨日正想吐槽,却发现异常,“陆公子耳朵红了!他耳朵红了!是不是醒了?!”

第58章 喜欢你

被戳穿,还是被医术高明且心直口快的萨日戳穿,陆棠鸢实在没什么继续装死的必要,他本想为自己狡辩一句,可睁眼才发现,只有自己陷在方才的尴尬里,两个人的眼里都冒着星星,对他的醒来十分期待。

而他看着生龙活虎的拓跋枭,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没事?”

就算没挨全那整整一百鞭,十几鞭也够他受得了,明明那时候连呼吸都难以感知,怎么现在又红光满面?

“哥哥,是大崇神药的作用。”拓跋枭忍不住向他凑近了些,看见他的眼神,又灰溜溜坐远了,“哥哥,你给我吃了大崇神药,它和北疆药草竟能相互融合,故而不仅不会彻底消散,还被北疆药草祛除了副作用,长久地保护着我。”

“呵,倒让你白拣便宜了。”陆棠鸢才说了两句话,又觉得累,“水。”

萨日从一旁相当殷勤地端水过来,没给陆棠鸢,转身塞到拓跋枭手里,“他已经多日没有进食,精力有限做什么都没力,你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你,你喂他。”

陆棠鸢刚才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怎会不知萨日的心思,他一拄胳膊坐起身,虽然腰身酸软,但靠在枕头上也不是坐不住。

他朝拓跋枭伸手要水,“多谢巫医大人挂念,只是在下还没到瘫痪的地步,喝水就不劳拓跋殿下了。”

拓跋枭是听话的,见过陆棠鸢两次濒死之后,他那些委屈怨恨都丢到脑后去了,什么都没有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更重要。

他掩下失望,将水杯递出去,陆棠鸢还没抬手接,就被萨日给挡了回去,“陆公子,有人伺候还不好吗?别害羞啦~你是他用红玉之盟定下的妻子,合该他伺候你!”

“好啦!我去给陆公子配药粥。自打回到北疆,你们就没有两个人同时清醒的时候,快好好聊聊吧,我就不多打扰咯。”

萨日蹦蹦跳跳地跑出去,身上的珠玉首饰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和她人一样欢快清脆,等这响声落尽,拓跋枭才坐到了陆棠鸢近前,和他面朝同一方向,“哥哥,我喂你喝吧。”

“羞辱我吗?”陆棠鸢道。

陆棠鸢虽不如拓跋枭一般力大无穷,但这双手也是握过刀剑的,他是一个武将,废掉他一身引以为傲的本领,还要时刻提醒,怎么不算羞辱。

念在拓跋枭恢复记忆后也没聪明多少,他也不想在情绪上浪费精力,叹了口气平静道:“我说了,我自己可以喝。”

他希望拓跋枭就此妥协,不要趁着他剧毒难解,就强行抱住他喂水,因为如果拓跋枭这么做了,他无法反抗任何,他只剩这一张嘴和脑子能保全自己可怜的自尊了。

庆幸拓跋枭比萨日更懂他,没有好心办坏事。

只是他没想到,萨日才是保全他自尊的那个人。

接过水杯的那一刻,他自己都愣神了,不过是一个薄薄的瓷杯子,再加上浅浅的半杯水,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正举着千斤重的东西,酸软、发抖。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用另一只手攥住手腕,非得要自己喝下这一杯水不可。

可是另一只手竟也无法负荷。

明明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还毫无不费力地走到了刑台,明明他身上也有北疆药草和大崇神药,怎么就偏偏惩罚他一个?

陆弘,他心思很辣的父亲,还真是好算计,为他选择了如此精妙的剧毒,毕竟,有什么能比生不如死更适合让仇恨落脚呢?

再多不甘和怨叹都没用了,那杯水最终还是掉落在了被褥之上,洇出一小片水渍,他却连生气摔个杯子的动作都做不到。

他缓缓屈起双膝,双臂环抱膝头,将自己埋入其中。

他不是个怕事的人,他总是自信自己的能力足够去解决一切,且二十多年走来也一直如此,但当下只不过是打湿了被褥,就让他无法解决。

他不愿抬头面对这样的局面,眼前的每一滴水,每一处瓷杯的光泽,都能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拓跋枭知道他的意思,甩手就把那杯子扔了,“没关系哥哥,哥哥只是不喜欢这杯水罢了,不喜欢我们就不喝,换一杯,我喂哥哥喝。”

瓷杯坠地的声音也同样清脆,只有陆棠鸢的声音闷闷地:“拓跋殿下,我什么时候能痊愈?”

意识到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他强忍着从喉腔里挤出一个更简单的,“我还有痊愈的可能吗?”

拓跋枭的声音也被他隔绝在臂弯之外,听上去很遥远,拓跋枭很焦急地同他解释:“当然了哥哥,萨日给你吃的是我自小都在吃的北疆药草,这药真的可以解毒,你看我不就好好的吗?哥哥也会好的。”

“你吃了那药十几年,我呢,我也要等十几年吗。”他自嘲的笑了笑,这十几年过后陆弘还活没活着都未可知,“就算身体痊愈,我散尽的内力也回不来了,对吗?”

拓跋枭:“只要能痊愈就有希望,到时候我陪哥哥一起练。”

陆棠鸢感谢他的委婉,但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知道了。还是什么都回不来了。”

拓跋枭最不愿意看到陆棠鸢失望的脸,“哥哥你不要多想,萨日已经发现大崇神药能与北疆药草融合,现在我的血液就是神药,我可以救你的哥哥。”

陆棠鸢摇摇头,闭上了嘴巴。

他知道拓跋枭一直是个积极乐观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永远充满希望,可他不是靠希望活着的人,靠这种虚妄的东西过活,他怕是早已经在战场上死了几百次。

他不再问,不再说,一时之间陷入茫然无措。他成了一个废人,没有武力,没有身份,没有权力,空有一腔可悲又娇气的自尊,平白惹人厌烦。

这样的人,似乎没有存在的必要。

神庙的内室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像陆棠鸢从未醒来。拓跋枭看着揪心,也不敢去碰陆棠鸢,怕多余的任何都能被理解为羞辱,好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自顾自地表达心意。

“哥哥,我说些话,别嫌我吵。”

“父皇母后,还有万民,都已经认可了我们的红玉之盟,以后你就是王妃,未来你就是北疆的王后,这样尊贵的身份,端茶倒水本来就该别人伺候。”

“你要什么就吩咐别人就好,我给你北疆最好的侍女和侍卫,如果你不愿意让别人打扰,我就做你的侍女和侍卫,你吩咐我就好了。”

“暂时功力散尽又何妨?你不是有我吗?”他把手放在心口,如同对神明宣誓一般,“我会说服父王,率军出征大崇,生擒陆弘,带回来给哥哥处置。”

他语气轻巧,让事情显得没那么严重,“所以都没有关系的哥哥。”

又异常郑重地做出承诺,“我会拥有一切,然后把一切献给你,永远不会背叛你。”

埋在臂弯里的陆棠鸢动了动,他似乎在纠结,但拓跋枭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他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

拓跋枭正翘起嘴角笑着,为他的回应而高兴。

北疆男子的装束并不复杂,不像女子那般缀满珠饰,这也是源自红玉之盟的传统。

在北疆,女子出嫁前,身上的金银珠宝是家族繁盛的象征,女子出嫁后,身上的金银珠宝是丈夫荣耀的勋章,就如同狼王供奉王后那般无私又情深。

而像拓跋枭这样成年但还未娶妻的少年,即使身为王储这般尊贵,也不会去佩戴过于华丽的发冠,因为他们所获得财宝都要积攒起来,等到成婚那日一并献给妻子。

所以拓跋枭身上只是一席青黛色劲装,朴素地吸引不到任何眼神,唯有那张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他本就长得女相幼态,是副男人会喜欢的脸,尤其脱去傻气之后,满是可爱明艳的模样,让人不得不停留多几眼。

陆棠鸢在抬头的瞬间被这小子迷了眼,偏移眼神才算找回初心,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不怪我?还是…你可怜我?”

可这小子像是成了精,就用这副迷人眼的光彩模样,弯着笑眼对他说:“是喜欢你。”

第59章 变心

陆棠鸢十分想把脸再埋回去,可那样太矫揉造作,他做不来,直面拓跋枭的心意呢,也确实做不到。

他是喜欢男人没错,但这和喜欢女人并没有什么分别,也讲求心意相通,两情相悦,他愿意和拓跋枭做朋友,做盟友,甚至可以是偶尔共赴巫山的那种朋友,唯独做不来真夫妻。

对于从前的傅枭,他不过当个畜生,傻子,再尊重些也不过是把趁手的刀,从未真正正视过那份心意。

对于现在的拓跋枭,他还没有过多接触,虽然表面看起来仍旧是那般听话乖巧,总让他在冲动时恍惚,觉得他从未改变。

但清醒时刻,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真的有人可以在遭受过那样多的伤害后,做到不怨不恨。

尤其他曾经把拓跋枭的心意随意践踏,用喜欢当幌子,让他做尽肮脏事,受尽非人苦,拓跋枭竟仍愿意如此直白地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如此天真无畏,明明已经成为了有利方,又甘愿变作弱势方。

“我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跟我勾心斗角做什么呢?”陆棠鸢连抱膝的动作都觉得累,松开四肢瘫靠在床头,他实在是无法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样至纯至善的人,退一万步,就算拓跋枭已经忘却了曾经的肉体疼痛,天生神力,觉得斗兽斗虎都无妨,被蓄意用了透支生命的药,也误打误撞成了保命的神药,他不计前嫌。

那攻打北疆的事呢?

他第一次带着拓跋枭来到这野林的时候,不仅让拓跋枭来攻打自己的故乡,还逼迫他放血救人。

陆棠鸢从来不是善恶不分的人,他非常清楚怎样做是恶毒的,他一直都是非常自主地在做恶事,只不过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他根本不在乎善恶罢了。

所以他相当清楚自己在拓跋枭身上犯下过何等罪孽,他真的无法理解,拓跋枭会因为喜欢他,对此前种种不管不顾。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