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管,右眼被神鞭打过,视野模糊,还是拼力睁开。
忽然,他看到有一个白衣身影挤过人群向他跑过来。
被雨声和雷声遮盖的心跳声重新被他听清,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重新活跃起来,带动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终于翻过身来,手掌拄地企图支起自己的上半身。
人声更杂乱了。
“什么人!拦住他!”
“放箭!闲杂人等不可上神台!”
“都不许动!”萨日尖利地女声破了嗓,“谁敢贸然放箭!”
拓跋枭感觉自己的耳道里也有了一道雨幕,渐渐地,任何人声都模糊,他只能听见向他跑来的白衣人的脚步。
他身上好像就有了莫名而来的动力,抬腿跪起身,这一跪,膝盖上的鞭伤硌到了玉石花纹凸起,突然的疼痛让他向前栽倒。
预感到的鼻酸和疼痛没有出现,他扑进了一个带着药草香的怀抱,他本应该抬头看一看,又或者起身别染脏了这身白衣,可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他觉得这个怀抱,比北疆更像他的家,窝进去便卸下了全身的力气。
“殿下...我错了。”拓跋枭一个劲往陆棠鸢怀里钻,陆棠鸢怀里好凉,他的灼伤好喜欢,他的气声在雨砸玉石的混乱里很难被听到,“没有凭什么,你不需要凭什么,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一定...帮你出征大崇...”
久违地,他听到了陆棠鸢的声音,“傻子,先活下去。”
他在陆棠鸢的颈窝里点了点头,拽着陆棠鸢的袖子一点一点往上攀,陆棠鸢以为他想完整地拥抱,阿枭却只是把手盖在了他的头上。
“才好,别淋雨...”
第56章 阿枭(二更)
陆棠鸢是午时一刻醒的,就是这般巧合,神鞭落下拓跋枭脊背的那一刻,他惊醒于突然走水的噩梦。
他梦到拓跋枭将他推出火场之外,独自深陷,梦境里的无助异常真实,如今他孑然一身,暂且不论与大崇开战的遥远事,就看眼前的衣食住行,他都要仰赖拓跋枭,到哪里都是狐假虎威。
他想要活着,就离不开拓跋枭。
惊醒之后,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坠满了珠玉的床榻之上,身上的被子都是上等丝绸。
枕边的汤婆子热人,将被子一掀,才发现自己被汤婆子“圈禁”了。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流转在眼前,看着随处可见的奇异图腾,还有浓艳的壁画,对上自己多年前的记忆,这里是北疆没错了。
可是,拓跋枭呢?
他小心翼翼地往床下挪动,身上没有疼痛,只感觉空洞洞的,他二十几年来修炼出的内力,似乎已经所剩无几。
来不及懊恼和愤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他缩回床上,想找个防身的东西,才发现身上除了这一身素白里衣没有任何东西,他随身的武器和暗器都不知所踪,连一根发钗都没有,只能端起个汤婆子防身。
很快,叮叮当当的主人来到了他面前,是个身形高大的姑娘,眉眼凌厉,鼻骨高挺,皮肤黝黑,一身金银珠翠好不华丽。
“陆公子,你醒了!”她看出了陆棠鸢的警惕,赶忙解释,“你别怕,我是北疆巫医,也是拓跋殿下的朋友,这几日都是我在照顾你,你的毒也是我在解,你叫我萨日就好!”
陆棠鸢想起拓跋枭在路上说得巫医,放下些戒备,“他呢?”一开口才发现自己久未使用的嗓子十分干涩,发出来的声音好像个六旬老头。
不等他找,萨日就端了茶水过来,“太好了,你现在可以自己喝水了,身体会好得更快。”
陆棠鸢喝水归喝水,不忘正事,“拓跋枭呢?”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萨日笑笑,毕竟拓跋枭是打算在陆棠鸢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为他挡掉一切。虽为自己的好朋友不甘,也只能无奈信守承诺。
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陆棠鸢又抿了一口水,总感觉哪里不对,几口温水清醒下去,他终于反应过来了怪异之处€€€€拓跋枭没在这里等他醒来。
虽说傅枭已经被他亲手杀死在了山洞里,但看拓跋枭将他安置在如此华贵的地界治疗,也不该对他不闻不问,就算拓跋枭恢复记忆后不在那么以他为中心,见他醒了,至少该有人去通传一声吧。
不是他过度自信,他混混噩噩的这几日,偶尔也会有些日子恢复朦胧意识,那些带着泪水的对不起,他是听得见的。
“他到底去哪了?”他抬眸直视萨日的眼睛,医者仁心,杀者歹心,萨日瞒不住陆棠鸢这双看透过血色和黑暗的眼睛,“北疆王容不下我,是吗?”
这也是难免的,当年北疆大崇苦战时,拓跋枭还太小,没能上战场。但北疆王可是与他兵戎相接数次,后来的谈判也是唇枪舌剑,最后还害的北疆唯一有继承资格的王储生死未卜。
“巫医大人为何不回话,北疆王知道我在北疆吗?他将阿枭带走受罚了吗?”陆棠鸢理解了当年的傅枭为何总是粘着他不放,如今他是独在异乡,只得那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时时刻刻在眼前才能安心,看不见拓跋枭,他心里永远绷着一根弦。
萨日还是那副得体的笑颜,她根本就不善伪装,心虚都写在脸上,“在我们北疆,爱的地位是很高的,身份地位都无妨,王会接纳你的。”
“那就是还没有接纳了?巫医大人,你的欺骗写在眼睛里,或许拓跋枭不够聪明,但北疆王一定不傻,他会认为我与拓跋枭之间是爱?别说笑了。”陆棠鸢感觉力不从心,不过是动了动脑,说了几句话,他就感觉胸闷气短,精疲力竭,“我要见拓跋枭。”
“他马上就会回来的,陆公子你脸色不好,再休息一会吧。”萨日在心里嘀咕,她不想抱着陆公子睡了,这人只有在垂死时温和漂亮,醒来之后,即使眼睛不比北疆人凌厉,眼神也让人坐立难安。
“你同他傻的如出一辙。”陆棠鸢念在面前是为自己解毒的救命恩人,垂眸收回了审讯的眼神,“你可以说他被北疆王召见,你可以说他去取药草,只要算是个要紧事,我就没心思追问,你遮遮掩掩反倒是最可疑。”
能够联结神明的人是最纯净的,萨日怎可能敌得过陆棠鸢的心思。再者,她本身就觉得拓跋枭如此行径很窝囊,她倒是希望陆棠鸢去亲眼看一看火棘之刑的现场,她就不信会有人不因这样的付出而动容。
拓跋枭做出的事情该被看见,默默付出的永远得不到结果,勇敢的人先拥有爱人。
她突然下定决心。
“好!陆公子,我们边走边说!”她打开一旁的琉璃柜门,拿出一叠秋季的衣裳,“虽是夏季,但阴雨天凉,你多穿些,骨子里的旧伤要痛的。”
陆棠鸢愣了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旧伤。
他叹了口气,彻底收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多谢大人,那就边走边说。”€€€€萨日带陆棠鸢迈出神庙,不需要她多言,那冒着狰狞火光的通天烟囱就夺取了陆棠鸢的注意力。
她叹了口气,“陆公子可知北疆的火棘之刑?”
陆棠鸢自问屈打成招的事情干过不少,在那腐臭的地下兽笼里,他也用尽了残忍手段,心狠手辣这事,他认第二,该是没人要抢第一的。
如今听了这火棘之刑真是大开眼界,他再恨大崇,也逃脱不了大崇血脉,无法理解北疆以“神明”为依据行事。
借着萨日的尊贵身份,他穿过层层人群走到近前去,只肖一眼,就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是第一次这样原原本本地看到,何为“皮开肉绽”。
他看到拓跋枭趴在地上,后背满是深浅不一的血孔,深红的血点密密麻麻,伤口的边际泛着烧焦地棕红,每被抽打一下,皮肉都滋滋作响。
原来周身弥漫的气味不是焚烧后的刺鼻,而是人肉被煎熟的气味。
“拓跋枭...”
他的声音被湮没在人群里,紧攥地双拳暴露了他的无措,他见过拓跋枭战无不胜的样子,如今却作为一滩血肉任人宰割,如果不是那不断收紧的手指,他都不敢说祭台之上,是个活物。
他环视周围人的表情,再去看高座的北疆王与王后,深深感受到“神明”二字背后的可怕与无奈。
如同看见了梦境里置身火海的阿枭,他唯一的底牌怎能被这样愚蠢的杀死,他想上前阻止这一切,被前一排人潮挡回来才想起,自己如今这副身体,谈救援就是个笑话。
“拓跋枭不是你们的王储吗?只不过是带我回来,何至于动用如此极刑?”
萨日皱眉看了他一眼,“他是在代你受刑。”
“什、什么?”
“你是北疆的敌人,你手上沾染着北疆族人的鲜血,北疆可以允许你做一个寻常百姓的妻子,但绝不能容许你做北疆的王后。”萨日给陆棠鸢拎上斗篷的帽子,以防他身体吃不消,“就算殿下说服王接纳你,那么天下总有不服气的臣民,部族不合就会让北疆产生弱点,这会让北疆不幸。”
“唯有火棘之刑。”萨日再次合十双手紧贴额头,“神明是北疆子民共同的信仰,只要神明愿意接纳你,那么,你就可以是北疆的王后。”
“但陆公子你的身子怎么能受得住,所以,殿下自请代你受刑。”
“他怎会…,可这分明就是骗局!”陆棠鸢捏着衣袖,无能为力的局面让他相当不适。
想要做成大逆不道之事,就通过神罚赎罪,可这是一百鞭,谁能捱得过一百鞭,这分明是借着神明的由头,将大逆不道之人折磨致死!
“巫医大人,随我一同来的大崇人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枭就如此死去,他才不管北疆和谐与否,他也没说过自己要做什么荒唐的王后,他只需要北疆的兵力。
只要拓跋枭快些即位北疆王,快些出征大崇,管他服不服众,又管王后是哪位,他只管能不能助他杀了陆弘!
“陆公子,打断神罚是更重的罪过,被行刑之人也会沦为神的弃民,殿下会被就此剥夺王储之位。”
“你们!”陆棠鸢心急,“所以呢?我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眼前吗?”
他又要冲上前去,被萨日一把拉住,多可笑啊,现在一个普通的健康女子,就足以制衡他。
“陆公子,神明会原谅真心的爱人。只是…你不愿见他死去,只是因为他的王储之位对你有用,还是,你也有一点动容?”
陆棠鸢语塞,眉头立刻皱起来,“我从没要求过他为我做这些,我只是不愿背负无妄的愧疚!”
萨日远远地望向神鞭之下的拓跋枭,“你没有否认后者。”
陆棠鸢简直要被气笑了,“这重要吗?”
萨日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对于殿下来说,非常重要。”
陆棠鸢不想直面这个问题,有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鞭落下,他再次回头时,竟与拓跋枭对上了眼神,那一刻,那双眼睛里的惊喜,爱慕,担忧,还有那血泪交错的可怜模样,和从前那个受不得疼的小傻子又有什么区别。
在山洞里强撑着一副成熟样子和他谈判,到头来却还是甘愿为他付出生命,委屈了,还是会用那样的眼神讨他怜惜。
傅枭是他赐予阿枭的假名字,拓跋枭是他不了解的陌生人,谁也没有死在山洞里,他眼前的只是效忠于他的阿枭。
这群残忍的北疆族类,阿枭很怕疼,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阿枭!逃啊!”他冲着祭台大喊,可他的大病初愈,声音也是那样无力,穿过雨和人群之后,再不剩什么撇捺,“阿枭,我要你活着!你起来啊!”
他的声嘶力竭被一声巨雷盖过,紧接着大雨瓢泼,一直闪烁着红光的神鞭都恢复到了冷却的模样,趁萨日也被这怪天气震惊,他赶忙往祭台上跑去。
把拓跋枭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傻子,你死了,我要靠什么活。”
第57章 五十七|蜉蝣撼树
看此形势,群臣议论纷纷,祭司也不再动作,直到那通天的烟囱里,浓浓黑烟替代了火光,北疆王终于发话,“祭司,天象何解?”
祭司刚放下神鞭这烫手山芋,又接起一个解读天象的活计,他揣摩不清北疆王的意思,到底是想保住唯一的孩子,还是希望他如实解答。
毕竟此时,这神罚算不算通过,全凭他一句话。
他不是什么整日只想着迎合圣心的奸臣,如若此刻现象有古籍可依,抑或者有类似的天象可参考,他都绝不吝啬自己的见解。
此时之象,确实空前绝后。
“回禀王上,按照历代火棘之刑的行刑过程,神火久燃不灭则代表神明怒意未消,从前大多要七日,神火才会慢慢熄灭,如今被大雨浇灭...此前确未有过此种情况。”
陆棠鸢一眼瞪过去,这哪里是解读天象,不知道的还以为北疆王是个瞎子,让祭司描述当下情景给他。
眼见着怀里的拓跋枭奄奄一息,他先扫视了一圈北疆臣民,各自议论纷纷却每一个人敢站出来表态,一个面色犹豫的老头踟蹰向前,分明是想要开口的,可看见北疆王那冰凉的面孔,又退了回来。
陆棠鸢失望至极,横眉抬头,直冲北疆王的方向,臣民惧怕王上,他可不怕,所谓北疆王也不是没在单打独斗中做过他的手下败将。
“拓跋锪霆!你没听见吗!”他甩臂一指,朝向一旁正四处望天的大祭司,但眼神仍紧紧锁着北疆王那张对自己骨血都如此冷漠脸,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那面目可憎的父亲,愈发觉得这人愚蠢又可恶。
他拖着病体,却不甘沉默,尽全力朝着那高台上的北疆王喊去,“你们北疆的祭司已经解出天象,若火不灭就是你们的神明愠怒未消,现在火灭了,不就是昭示着你们的神明已经将他宽恕?你告诉我,到底还有何处值得你疑虑!”
走路都累的身体,淋了雨,磕了膝盖,喊破了嗓子,他单臂把拓跋枭的上身搂在怀里,晕过去的人重似千斤,压得他半边肩膀都酸麻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