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 第18章

谢祈枝睡眼惺忪,看到哥哥坐在床头,床头灯照亮了他的脸,睫毛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

哥哥拿着手机问:“3亿吗?”

谢祈枝揉揉眼睛,依稀听到爸爸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3亿的成交价,卖给了一个新加坡人。”

他年纪太小,听不懂他们聊的话题,也不懂船市低迷、船东弃船产生巨额亏损和融资困难等多重因素引发的资产剥离又是什么意思。

也是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这通电话的起因是那件事€€€€应淮的父亲接手集团不到五年,就把爷爷发家的造船厂定性成不良资产,转手卖给了其他公司。

爸爸简短评价应淮父亲这个人,说他短视、自大、得失心重,后面又说到应淮身上,谢祈枝没听清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太困了,蜷进哥哥怀里,哥哥习惯性地托住他,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他合起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谢祈枝坐在床边,膝盖和大腿都酸酸的,有点痛,可能是前一天走得太累了,也可能是玩滑板玩的。

哥哥敲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谢祈枝没敢跟哥哥提,靠过去在他T恤上蹭了通脸,抱着自己的枕头回房间去了。

刚跑到房间门口,地板突然晃了一下,他抓住门把手才站稳。胸腔的阻塞感很重,感觉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堵住了气口,他睁开眼,看到掉到地上的枕头,伸手去够却没够着。

指尖发抖,额头沁出了汗,谢祈枝按着胸口,抑制不住急喘和咳嗽。

这一刻,他久违地感受到窒息的压迫,像死神重临,拥抱住了他。

他在哥哥和阿姨发现之前用了药,收拾好自己,换上校服前抬头瞥了眼飘在天花板上的小兔子气球。

它发着微弱的光,没有昨晚那么明亮了。

谢祈枝精神状况很不好,没精打采地托着脑袋,早餐剩下一半多就吃不下了,坐车里也全程闭着眼睛。

谢执蓝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谢祈枝睁开眼,摇了摇头。

谢执蓝又问:“很困吗?”

他停顿了几秒,点点头。

谢执蓝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睫毛扫过手心时泛起的一阵痒。他对谢祈枝说:“你睡一会儿,我不吵你。”

据武小龙观察,蓝哥今早的心情差得莫名其妙。应淮刚到教室,就因为左脚先迈进来惹到了他,被他堵出走廊捶了一顿。好巧不巧年级主任经过,两个人一起被劈头盖脸训斥了,年级主任还罚他们在教室外面站一早读,引无数熟人以接水和上厕所为由纷纷围观,顺便嘲笑一番。

可是,共患难并不能消弭谢执蓝和应淮之间的矛盾。

下午下了课,应淮罕见地没提前走人,留在教室里等到白毛小孩谢祈枝出现,转头问他:“明天的运动会,你想跑吗?”

谢祈枝眨眨眼睛还没回答,谢执蓝先扔了本大部头书在应淮桌上,“砰”的一声,他对应淮说:“你闭嘴。”

应淮抬眼,认真问:“你吃错药了?”

谢执蓝冷眼看着他:“你再说一句试试。”

武小龙顿时头大,生怕这两位大爷当着自己的面动起手来,他连该帮谁都不知道。

这场一触即发的矛盾消弭于谢祈枝走过去,抓着哥哥的手心摇了摇,轻声说:“哥哥,不要吵架。”

谢执蓝抿了抿唇,垂眼看着谢祈枝柔软的发顶,没再说话了。

谢祈枝转过头,注视应淮,神情有些犹豫:“跑又怎么样?不跑又怎么样?”

应淮侧身看着他,手肘搭在椅背上,随口说:“如果你想跑,那就练一下,做好准备,不要受伤。”

他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像深林里平静无波的潭水,有种不会因为任何人或事而动摇的利落和决然。

是因为不了解自己的病情吗?谢祈枝心想,所以在应淮眼里,他不是一个活不过18岁的病人,人的意志可以大于客观条件的总和,只有愿不愿意,没有他是否能做到。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答:“我想。”

谢执蓝立即打断:“我不同意。”

他们再度僵持,谢祈枝其实很清楚,清晨短暂的状况后就更清楚,应淮和哥哥之间,到底谁才代表了更理智的、也更正确的那个选择,代表最接近活下去的那条路。

哥哥可以说出几十条上百条不要这么做的理由,而应淮一条都没有。

应淮根本没打算说服任何人,他只是问了一个问题,然后提出建议,想与不想都随谢祈枝自己。

可是谢祈枝很轻易地被说服了,他要偏离安全的那条路,遵循自己最开始的选择,他不想被困在这副弱小无力的病体里,做一个蜷在哥哥羽翼下的弱者。

他要从那里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忤逆哥哥的保护。

第0024章 “祺祺,你太着急了”

顶着回家又要被哥哥揍的压力,谢祈枝跟着应淮站在跑道上,寄希望于他能传授自己一点不费力就能超越所有人的秘笈。

漫画书里不就是这样的吗?每当主角遇到危机,就会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从天而降€€€€虽然应淮不长白胡子,也不是老爷爷,但他个高腿长,肩背挺阔,一看体力就很好,区区两千米肯定不在话下。

“我现在要先跑两圈吗?”谢祈枝问他。

应淮看他一眼:“你平时又不运动,现在跑了明天爬得起来?”

“那你要我练什么?”

“拉伸、姿势、呼吸节奏。”应淮走到一旁坐下,两臂撑在身体两边,仰着脑袋端详他片刻,“先来套广播体操?”

他这副语气带笑看乐子的模样太像昨晚让自己往纸上吹口气的时候,谢祈枝吃一堑就长一智,没有那么容易被他戏弄了。

他质疑应淮:“广播体操和跑步有什么关系?”

应淮说:“拉伸一下身体,防止抽筋和扭伤。”

听起来又有点道理,谢祈枝追问:“然后呢,我要怎么样才可以€€€€”他停顿一下,超越所有人听起来不现实,于是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追上他们?”

应淮直截了当说:“没可能。”

他看到谢祈枝瞪大了眼睛,挑了下眉,上身微倾,认真问,“你不会还想拿个名次吧?”

谢祈枝不喜欢他话里隐含的轻视意味,硬梆梆地回击:“不行吗?不然你能帮我干什么?”

“帮你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尽量不是走完全程的。”应淮说,“免得有些小朋友被落下太多,没跑完就想哭鼻子。”

听着他的话,谢祈枝忽然觉得这人还算好听的声音变得刺耳了许多。

他在操场上席地而坐,两手捧着脸颊,对应淮的失望毫无掩饰:“你好没用。”

应淮没有生气,好笑地问:“谁没用?”

谢祈枝看他一眼,改口说:“我。”

云朵堆叠在天际,被落日映照成明亮的绯红色。谢祈枝坐在云下,一脸惆怅地问:“应淮,你以前跑过两千米吗?”

“跑过。”

“跑了多久?”

“不记得了。”应淮想了想,“六分多。”

谢祈枝对这个时间没有概念:“很厉害吗?”

“还行。”

“那我要跑多久?”

应淮垂眼看他,无情地说:“你重在参与。”

谢祈枝被他的直白伤到了,揉了揉脸,很不甘心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变得和你一样?”

应淮没有回答。

夕阳染红了教学楼,落日下的梧桐树叶也是红色的,碎金般的霞光穿透叶片间的罅隙,摇落到两人身上。

谢祈枝闷了好一会儿才微微抬眼,与应淮半空中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一块光斑正好晃过应淮的脸,将他乌黑的眼睫毛照成灿金色,眼睛也被霞光照亮,像一簇燃烧的火光。

他一直看着自己,看了很久。

最后,谢祈枝听到他说:“祺祺,你太着急了。”

长大一点,谢祈枝才明白应淮当时没有说错。他综合了自己的身体素质、体能和心肺功能给出的建议,客观、准确,而且最大限度的保全了他在同学面前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那是很有用的,然而谢祈枝并不满意。

谁不知道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蹴而就地证明自己,得到人人渴望的成绩……

怎么可能?这一点也不现实。

可是12岁的谢祈枝不要现实,一步一个脚印是正常人能走的那条路,他的时间刻度天然比别人短一大截,他急于求成,急于长大,急于脱离哥哥的荫蔽,最好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和他们一样,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

归根结底在于,他害怕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来了。

这天,谢祈枝听应淮讲他以为的跑步战术,如何提前热身,如何最快地适应长跑节奏,如何尽可能地匀速跑完全程……

他听得很沮丧,就像发现应淮真的不是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什么一日千里的秘笈,又或者……谢祈枝心想,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回到高二(11)班,谢祈枝发现哥哥的位置上多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椅子。

“我找林见善拿的,之前办露天活动的时候多出来的,一直堆在仓库里落灰。”哥哥说。

晚上谢祈枝就不用总抢应淮的椅子坐,匀点位置给他看书睡觉写作业就够了。

晚自习铃响后,他先从书包里拿出一沓卷子给哥哥检查和签字,是第一次月考的试卷,然后才开始写老师布置的抄写作业,写得惴惴不安的,每写完一行就要偷瞄一次哥哥脸上的表情。

谢祈枝还在分析哥哥皱眉的弧度代表怎样的心情,停滞的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应淮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落笔重一点,你的字写得要飞起来了。”

他站在谢祈枝身后,身体带着热气,俯身靠近时,能嗅到他衣襟有股清爽的海盐香味。

谢祈枝愣了愣,短暂忘掉了哥哥手里的试卷和分数,盯着应淮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他人小骨架小,手指也比应淮的短了一截,很轻易被他握在手心里,牵引着写完那行断掉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应淮写完就松开了,谢祈枝低头,看到前后两段字迹对比鲜明,一半稚嫩,一半清隽,有些不服气地拧起眉头,责怪应淮:“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

应淮按了下他的头顶,说:“娇气。”

另一边,哥哥也放下了卷子,一脸费解地开口:“七年级的题目很难吗?你怎么一门擅长的都没有?”

谢祈枝不知道怎么和哥哥解释,自己明明没有懈怠,但结果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他没说话,也不反驳,默不作声地垂下密绒绒的眼睫毛,乖乖听训。

应淮也瞥了一眼,突然插进来:“不是及格了。”

哥哥反问他:“及格了就行?”

“嗯。”应淮点头,端详谢祈枝鹌鹑似的脑袋,笑起来说,“每科都能擦着边及格怎么不算一种天赋。”

哥哥让他一边去,少来看笑话。

应淮的目光回到谢祈枝脸上,看着他瘪着嘴闷闷不乐的小表情,问道:“不喜欢上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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