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家的温润书生 第90章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口。

进门时,谢见君见昌多套着满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缩成一团,坐在屋檐下怔怔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幼时的小满崽,禁不住顿住脚步。

“阿兄,你回来了!”满崽听着动静,从屋里小跑出来,迎面就冲着谢见君扑了上来。

谢见君向后踉跄一步,将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颠了颠。他从不会吝啬这些能给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怀抱,哪怕现在抱起满崽,已没有从前那般轻松。

闻声,昌多跟着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后,眼底翻涌上一丝艳羡,他起身恭敬行礼,“见过谢大人……”

“昌多,外面冷,进屋里来……”谢见君应了一声,抱着满崽大步经过时,还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艳羡,追着他二人身后进了屋子。

云胡正忙着跟王婶缝补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单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红的冻疮,脚上蹬的布鞋还顶出了大拇指,就从库房里找出满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寻思改改尺寸,拿给这小哥儿穿。

当下看他推门进来,便忙不迭冲他招招手,“昌多,过来试试,看这双鞋合不合脚?”

昌多没动,干巴巴地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手指不自觉地搅弄着衣角,他脚上穿的鞋沾满了雪泥,还破了个洞,实在不能踏进这干净暖和的屋里来。

谢见君将满崽放在床榻上,回头瞧着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着自己露在外面的脚指头,他笑了笑,从云胡手里接过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来,伸脚……”

昌多猛地后退好大一步,这可是官老爷呐!哪有让官老爷给自己换鞋的道理,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屈膝。

“我说什么来着,你这膝盖不要了?”谢见君拉住他,将布鞋往他脚边一搁,故作严厉道:“来试试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脱下脚上单薄的布鞋,如获珍宝似的踩进了云胡给他重新缝补过的棉鞋里,暖意霎时从脚掌心窜至全身,“合、合适。”

他眼眶里满是潮意,连说话都黏糊起来。

“合适就行,这还有两件棉衣,等下你都来试试,若是肥了,我让王婶再给你紧一紧腰身。”云胡眉心微动,望向他的眸光浸着温柔。

昌多怔怔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满心里便只想着道谢,却是连去屈膝都被谢见君制止了,他缩着肩头,无措地站在门口。

谢见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婶,您带满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说。”。

满崽立时就从床上蹦起来,“阿兄,有何事我听不得?!你还要支出我去!”

谢见君浅浅地扫了他一眼,只一个眼神,就让小满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婶身后出了屋子。

屋子里安静下来,他把昌多拉进门,“咔哒”落了锁。

“今个儿去京兆府,是怎么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说我报假案,说我爹娘的死与旁人无关,可我发誓,我真的没说谎!”似是为了让谢见君和云胡相信自己的话,他还真举手发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说谎就不得好死。

云胡忙将他的手拉下来,使劲在地上跺了两脚,“不兴瞎说!”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说的他们让你爹签田契是为了什么?”谢见君追问道。他并非恶意要揭开昌多的伤疤,只是对这事儿觉得蹊跷,若是不问明白,后续的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择日下葬了。

昌多登时脸色一变,眼泪瞬间就砸了下来,“我听我爹说,任成富要低价买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签田契,他就联合了族中人,将我们一家都赶出了村子,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断了,那些闯进我家的壮汉,就是任成富找来的!我们都已经离开村子了,他还不死心!”

他越说越激动,仿若笃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难,就是任成富在背后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无凭,你说的再多再真诚,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京兆府那边也不会接案的。”谢见君淡淡开口,听不出什么语气。

倒是云胡下意识地扣紧了手心,跟着昌多的话,眉宇间挂满了担忧。

昌多面露难色,他踌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谢见君眼瞅着他从方才脱下来的布鞋里拆出一份被血污了的文书。

“这是我从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许是沾了血,又在争执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没有带走……”

谢见君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平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眼,这的确是一份转让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把这田契拿出来?你若拿出来,当场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颤,磕磕绊绊地回话,“我、我之前见过那个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馆的包间里,我见过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这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但谢见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认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么勾结,故而今日,宁愿被京兆府的衙役赶出门,也不敢把藏在鞋里的田契拿出来。

“你倒是个聪明孩子……”谢见君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事儿忽而变得麻烦起来。若只是个强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罢了,现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有些犹豫,一时怀疑自己该不该去管这件事儿,那府尹是从三品的官秩,论官职来说,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会顺利。

倘若就此将这事儿搁下,哄着昌多给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现在的局势来看,也不是不成,但他这心里,总有股气堵在胸口处,提不起来,也落不下去。

屋中骤然陷入了安静,云胡也从昌多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又瞧见那沾血的田契实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们都说京兆府尹不是什么好官!”满崽的声音,闷闷地打门外传来。

谢见君一把将他提溜进来,声音掺杂了几分愠怒,“谁让你在这儿偷听的?这话是谁同你说的?”

满崽往云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们同一个学斋里的学生,凑在一起说的,说那京兆府尹可坏了,一点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土匪头子。”

谢见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这百川书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书院了,不少进不了国子监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儿读书,这一来二往,指不定从家里听着什么话了,便拿来学斋里口无遮拦。

他掰住满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这些话,你既是听来了,就不可再往外说了,知道吗?还有,家里的事儿,也不兴往外说,尤其是昌多的事儿,听见了没?”

满崽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才点点头,“阿兄,你不许我说,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吗?”

谢见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看向云胡,见小夫郎一脸忧心地望着自己,他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半晌,缓缓地吐出几个字,

“昌多,明日酉时,你带上这封田契,跟李大河来宫门口,我带你去个地方,能不能给你爹娘讨回这个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

第121章

转日散班后,谢见君刚从宫中出来,就见李大河驾着马车,已经等在了宫门口。

他定了定神,攀上马车后,瞧着车厢里昌多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便转身对着李大河,压低声音道:“大河叔,咱们先不回家,绕两条街去先生那里。”

李大河得令,驱赶着马车,在上京城里转悠了两圈,停在尚书府外。

“昌多,你先在这儿等着,呆会儿我着人来唤你……”

谢见君掀开门帘,正欲下马车,回头看小哥儿紧攥着怀中的那份田契,一脸的惴惴不安,他不放心,趁着给他整衣襟的功夫,又安抚了一句,“昌多,别害怕,没事。”

昌多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谢见君此举是为了给他爹娘的死讨个公道,遂无论等下会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退缩的。

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方才下车。

等尚书府小厮通报没二刻钟,秦师爷便亲自迎了出来。

“小谢大人,尚书大人正在后书房等您,请随我来。”

“劳烦秦师爷带路。”谢见君作揖行礼,跟着入府门。

后书房内,

师文宣刚用过晚膳,这会儿正坐在案桌前习字,听着门开的动静,调笑着打趣道:“见君,为师难得见你散班不回家守着你的小夫郎,好端端的,跑我这儿来作甚?”

谢见君没整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地直说道:“先生,学生此番过来,实则有事想要求于您……”

“哦?”师文宣微微抬首,“可是为了那个你捡回家的小哥儿?”

“是”谢见君应声,将昨夜从昌多那儿听来的话,同师文宣说道了说道。

师文宣听完,一时没接话。

半晌,

他抿了口茶,缓缓道:“若只是个小小的强征土地的地主,你不会求到我这会儿了来,怎么?是京兆府尹不给你面子?还是说,这里面有你动不了的人?”

谢见君心底一凛,暗道这师文宣果真是聪明,他还未说到最要紧的地方,就已经被猜透了心思。

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谨慎开口:“先生,您所猜没错,正是京兆府尹…”

师文宣一怔,忽而坐直了身板,凑近他跟前,面带疑虑道:“你说这土地兼并一事儿,连京兆府尹也牵涉其中?”

谢见君艰难点头,“眼下依照着那小哥儿的说辞,是这样没错……但学生尚未去求证过,还不知小哥儿所说是否属实。”

师文宣脸色眼见着凝重起来,“不能只听小哥儿一面之词,你得有证据,这空口污蔑朝廷三品官员,可是重罪,见君,你可当真是不要命了!”

“先生,那孩子手里有田契。”谢见君将自己听来的实情,不加一字半语地娓娓道来,“学生看过这份田契,只是田契并不能证明,京兆府尹在强征土地这件事上也占了份,学生是听孩子说,他曾在家乡镇子上的茶馆里,见过地主和京兆府尹混在一起谈事儿。”

师文宣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见君呐,你可知,这京兆府尹是谁的人吗?”

谢见君一颤,忙躬身,“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哎,你这孩子,眼睛不要总是放在下面的百姓身上,也得往上看看,那京兆府尹,是三皇子手底下的人,你要弹劾京兆府尹,那不就是在打三皇子的脸吗?这硬骨头,你就非得啃?”

书房内霎时陷入了安静,连稍稍粗重的呼吸声,都被无限制地放大。

谢见君垂眸不应话。

师文宣也不催促他,须臾后,继续问道,“现在,你还要再接着管这个事儿吗?”

谢见君挺直肩背,不卑不亢地正色道:“先生曾教导过学生,‘世之廉者有三:有见理明而不妾取者,有尚名节而不苟取者有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者。见理明而不妄取,无所为而然,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狷介之士,次也;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为又次也’,如此,官场才能有清平气象,百姓亦能安居乐业。”

“行了,为师拗不过你。”师文宣早知谢见君心中答案,现下见他如自己所想这般坚持本心,一时不免有些欣慰,“你把那孩子留下,余下的事儿,就别再插手了,把自己摘出去,莫因为这点事儿,在朝中树敌!”

听此,谢见君悬在半空中的心蓦然落了一大半,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权势所依,想要赤手空拳地给昌多讨公道,可谓是寸步难行,此番求到师文宣跟前来,便是想请他出面帮忙,如今师文宣肯应下此事,他心里满是拳拳感激之情。

“学生谢先生体恤,只是学生还有一事儿相求,这孩子的家中长辈都已经过世,将来我想带他回府中安置,还望先生……”

他话说一半,师文宣了然,“你放心,我会派人去他村里探查实情,若非必要,不会让一个孩子出面作证……还有,他爹娘那边,你也不用再去忙活了,小心引人耳目,我自会让秦师爷去接手过来。”

“学生给您添麻烦了。”谢见君致歉,正要行礼退下,将昌多带进来,冷不丁又被师文宣叫住,

“为师算着日子,你夫郎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吧?”

“是……”谢见君不明其意,茫茫然应声。

“你师母说云胡是头一次生产,怕你二人到时手忙脚乱,特地准备了些东西,你等会回去时,一并带着,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跟你师母开口,她已经提早给找好了稳婆,不日就安排住到府上去,虽是还有两个月,你也得早做打算……”师文宣唠唠叨叨地给柳云烟传话,还时不时垂眸看一下案桌上的小抄,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回头再落下自家夫人的埋怨。

谢见君瞥见他的小动作,嘴角禁不住抽动了下,连连道谢后才脱开身。

秦师爷得师文宣的授意,随他一道儿出府接昌多,见一瘦小哥儿从马车上跳下来,人瞧着面黄肌瘦,身上穿得却都是布料上乘的厚棉衣,想来定然是得了谢家人的看顾。

他不由得对身边的这位小谢大人,又高看了一眼,要知道如今这朝堂,大臣们要么忙着争权夺利,要么在权力的漩涡中选择明哲保身,甚少有人能像他这般,愿意为了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着人钦佩。

“昌多,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许说谎,不许编造事实,待此事了了,我就来接你。”谢见君不知自己在秦师爷心目中的形象忽而高大起来,他不厌其烦地嘱咐了昌多一遍又一遍,末了,交到秦师爷手上时,还客客气气地做了个礼:“孩子年纪小,有不懂礼节之处,请先生和秦师爷莫要见怪。”

秦师爷一把将他托住,“小谢大人只管放心,到时,我必定全须全尾地,将这个小哥儿再归还于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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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谢府的马车后,秦师爷先带昌多去了趟师文宣的书房。

早先有谢见君的叮嘱,知道面前之人是可信的,昌多不经盘问,毫不犹豫地就将这田契给摸了出来。

师文宣往粘合完整的田契上打量了两眼,便招招手唤来身侧的秦师爷,让他先去打听打听京兆府尹跟这个任成富是个什么关系。

没几日,秦师爷自昌多老家南豫州回来,不等换身干净的衣物,就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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