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此等要紧的事儿,必定耽搁不得。”云胡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原以为这叶管事儿会同他砍砍价,他都做好了让利的准备了,谁知这人清算完购置的数目后,就让小厮当场起草了契书。
云胡被这敞亮又爽快的做派,惊得瞪大了圆眸,一时过意不去,便免去了零头,叶管事儿先行给了三成的定金,直说等罐头送到府上,必当面结清余下的货款。
有两边盖了手印的契书在,云胡也没过多得计较,想着孙员外那般显赫的家室,断断不会在这几两银子上为难自己。
送走了叶管事儿,他当即就招来王喜。
此番来白头县,没料到会成这么大一笔买卖,马车里带来的罐头不够数,他让王喜明日一早去车铺租匹马,回城中一趟,让东哥儿安排镖师,再从铺子里挑选五十罐,送来白头县。
这王喜是当初甘盈斋招伙计时,谢见君举荐过来的人,说是个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练家子,让他出门在外带在身边,护佑安危。
一路从甘州府城到白头县,虽说路上人烟稀少,但好在平平安安地到了,他人在县里,还有李盛源在跟前,把王喜派出去跑趟腿,也无妨。
王喜领了话,起身就要走,临出门,又被唤住,“掌柜的,您还有什么吩咐?”
云胡舔了舔干涩的唇,脸颊忽而烧起一团火,须臾,有些腼腆道:“你回城中,若是见着知府大人,帮我带句话,就说我要在县里多留几日,一切安好,让他切莫挂念。”
“是……”王喜应声,晓得他们家掌柜的同知府大人,夫夫俩伉俪情深,只是递句话的事儿,算不得难,更何况,他领的可是两份俸禄。
一切都安排妥当,记挂着明日还得去西市摆摊儿,云胡沐浴一番后,简单垫了垫肚子便歇下了。
转日,天将将亮,王喜就要动身回府城,才要出门,就被不知何时等在屋门外的李盛源叫住,凑到他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
“什么,你说大人他……”王喜惊诧。
李盛源一巴掌捂住他的嘴,在他不可置信的眸光中,轻点了点头,“去吧,早去早回,莫要耽搁了主夫的营生。”
王喜缓了缓神,抱拳退下,心道掌柜的还让他去知会知府大人,殊不知他家那位夫君,就搁对面的客栈里窝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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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新的罐头送过来的功夫,云胡继续带着伙计们在西市摆摊,如今零卖的目的,已经不是赚大钱了,纯纯是为了提高甘盈斋和糖水罐头,在白头县的知名度。
熟知的百姓多了,口碑若能跟得上,就会开拓出销路,而且,他有预感,孙老太爷的寿宴,会是他们家糖水罐头的转折点。
如他所愿,镖师押送的货赶在寿宴前,准时送了过来,叶管事儿挨个检查过封口,确定没有问题后,便结清了货款。
大寿当日,城中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商户都收了帖子,连同吴知县也很给面子地到府中恭贺,孙府请了戏班子,搭台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整日,那孙二爷更是带着家丁,在城门口施粥行善,整个白头县好不热闹。
谢见君眼见着那流水般的贺礼,一茬接一茬地往员外府里抬,禁不住感叹道:“这孙老太爷在这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是有些根基在的。”立于他身后的陆正明恭敬道:“听说每逢旱涝年,孙家就带头捐粮捐钱,救济灾民,每月的初一十五,那孙二爷也会出来施粥,他们家在白头县的威望,怕是连吴知县都赶不及。”
“行大善,给后代子孙积德,倒是无妨,怕就怕一朝威望太盛,盖过了县太爷的风头,那时就麻烦了……”谢见君低喃,见多了豪绅富商与地方父母官勾结,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的事儿,他难免会有所担心。
毕竟,这白头县的吴知县并非是个能堪大用的人才,而他远在府城,鞭长莫及。
“大人暂且放心,目前来看,尚且还没有这样的势头,这府中的主子们,都是好相与之人,只是有几个不懂事的家丁跋扈了些,但无伤大雅,那叶管事儿别看整日笑眯眯,脾性温和,实则是个有雷霆手段的人,有他压着手底下的人,没惹出什么乱子来……”
有了陆正明这几日的多方打探,加之小夫郎来这儿谈成的第一票大单,就是出自孙府,谢见君对这孙员外印象还不错,想着他若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自己的买卖,那便是极好的,但要是将歪主意打到百姓身上,他必不会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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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的八十寿宴办得极为成功,尤其是宴席最后的那一道甜品,可谓是给怡翠楼精致的佳肴锦上添花。
这不刚一结束,就有商户嗅着味儿摸上了云胡的门。
但第一位主动找来的人,居然就是怡翠楼的齐掌柜。
说来,齐掌柜将将得知自己千辛万苦准备出来的甘食,被一小小的糖水罐头截胡时,还心有不甘,特地差小二穿戴了一身伪装的行头去西市买了一罐,回来一尝,就咂摸出来味道了。
他拿去给酒楼里的厨子也尝了尝,原是想复刻一份,可不管怎么做,都缺点什么劲儿,也不晓得,人家做这糖水罐头是用的啥精妙的配方,试来试去,总之没做成,还搭上了不少的果子和糖,心疼得他直抽抽。
歇了复刻的心思,想分一杯羹的念头却是一直高涨,他搁家中踌躇了一日后,就厚着脸皮来了。
他们怡翠楼,一来有自己跑商的商队,以往倒腾些干货,亦或是熏鱼腊肉,二来酒楼里有固定的客源,经孙老太爷宴席这么一宣传,想要在达官贵人中间推销这糖水罐头简直易如反掌,光是昨个儿一天,就有不少管事儿登门来问,这糖水罐头是不是他们家新出的甜品。
他打定主意,只要云胡肯卖这方子,即便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他也能斟酌斟酌。
第178章
云胡本以为这齐掌柜登门,是打算同他商谈这糖水罐头的生意,谁知人家一开口就要买方子。
“掌柜的,这不合规矩吧……”
照旧是二楼包厢里,周时雁听完齐掌柜的诉求后,附耳到云胡跟前低语道。
云胡一时没吭声,少顷,他扯了扯嘴角,出言婉拒,“齐掌柜,我们甘盈斋,在府城是有正经铺面的,您能瞧出来,这每个陶罐的封口处都刻着我家的拓印,刚刚您说想买糖水罐头的配方,是不是有些许的釜底抽薪了?”
齐掌柜大惊失色,他还以为这小哥儿一行人,不过就是一户不起眼的小商队呢,“恕鄙人眼拙,竟不知小云掌柜乃是从府城而来,实属冒昧,还望见谅!”
“无妨……”云胡懒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他将将沐浴完,如缎的乌发垂在腰间,只用一根素色的发呆随意地束着,周时雁适时递上来一盏热茶,袅袅雾气中,他清秀的面容影影绰绰。
齐掌柜吸了口凉气,借由喝茶掩住自己神色的不自在。该说不说,这小哥儿模样着实生得俊俏,蕉月长衫分明系带工整,连衣摆都一丝不乱,却偏偏惹得眸光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流连。
“齐掌柜?”云胡等了半刻,都不见这人开口聊正经事儿,便温声提醒道。
“哎哎…”齐川连连应声,像是被窥探了心底秘密似的,眸底闪过一抹慌乱,他顿了顿,“小云掌柜既是不舍割爱,我齐某也不强求,不过,咱的生意该做还是得做,我们也是带了十足十的诚意登门。”
来了…
云胡坐直身子,搭在扶椅上的手指轻叩了两下,周时雁听着动静,便上前给齐川斟茶。
“小云掌柜……”齐川撇去盏中浮沫,凑近轻抿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都是在行商讨生活的商户,也能互相体谅,这如今生意可真是不好做,别看我这怡翠楼,在白头县名头叫得响当当,一样白搭,客人们口都挑得很,你拿普普通通的东西去应付,人家根本不买账,那手艺好的厨子又要价高,实在是举步维艰……”
云胡眸光淡淡地扫过他大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和手中把玩的玉器,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还没到讲价的时候,齐川就先哭穷,打的什么主意,还当他看不出来?
甘盈斋开张以来,各路商户他也见过不少,哪里是这么容易被糊弄的?
云胡宽袖一撂,拭了拭眼尾并不存在的湿意,面露苦涩道,“齐掌柜说得对,您看我们家这罐头一路从府城押运来白头县,都得用冰块一直煨着,还得找镖师护送,这哪哪都是开销……”
“是是是……”齐川附和,发现这招对云胡不管用后,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知晓这糖水罐头的售价,就想问问小云掌柜,我若订一百大罐,可否在原定的售价基础上让两分礼出来?”
两分……云胡在心底默默地清算起来,他原定五十大罐起步,售价按照一百文一罐,但送来白头县的成本高,就打算定价在一百二十文,倘若让两分礼,便是比他在府城的价钱还要低,让不得!这可让不得!
“齐掌柜,这都说谷贱伤民,您把价钱压得如此之地,让我们和果农们都吃什么喝什么?那不成起风时,对着西北方向张开嘴?”这话是谢见君教的,说是他们那儿吃不上饭了,就管叫喝西北风,云胡听着逗趣,就学了来,说得齐掌柜一愣一愣的。
“这……小云掌柜话说得严重了,齐某并非想对您赶尽杀绝……”齐川干干巴巴地替自己辩解道。
“齐掌柜,您方才提及自己有在外跑商的商户,不是我吹,您可曾在旁个地方听着这糖水罐头了?”小绵羊脱胎换骨为小狐狸,云胡变着话术诱导着齐川,见他下意识地点头,便乘胜追击道,
“您从我这儿花一百文买了,出门带到曹溪,东都这等富庶地儿,还不是翻着倍地往外卖?也就是我这人不爱折腾,否则,这钱我可舍不得让给旁人赚,昨个儿孙员外府上的管事儿来说他们家二爷和小公子对着糖水罐头稀罕得紧,又从我这儿要走了数十罐呢,一文钱都没讨,爽快着呢!”
齐川心动起来,云胡所说句句在理,那些个豪商才不在意这售价哩,只要吃着称心就愿意买账,他去别的地方倒腾干货的时候,亦是往狠了要价,没办法,谁让那地儿没卖的,老爷们偏偏又好这口呢!
如此一琢磨,他竟把自己给说服了,但说服归说服,商人本性,能多占点便宜来,就绝不松口,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自顾自地诉苦,“小云掌柜,我对这糖水罐头真有想法,就是……就是手中不宽裕呐……
“您在府城应该也晓得,去年整个甘州受灾,粮价暴涨,我们怡翠楼险些就支撑不下去了,幸得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个仁善的好官,晓得体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听说自掏腰包跟粮商们打擂台,硬是逼着这些个黑心人将粮价给压了下来,才给了我们喘口气,东山再起的机会,您瞧瞧,真不是蒙您的……”
云胡本来打定了主意不让,但听着人家口中这般夸赞谢见君,心里咕噜咕噜冒起了美滋滋的小气泡,连脸颊上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假笑都多了几分真诚,他抿了抿嘴,压下快要飞起来的小雀跃,“那……那看在大伙儿同为商户的份上,齐掌柜要一百大罐,我每罐给您让个一成,抹去零头,如何?这之后甘盈斋上了旁的果肉罐头,您若有心,咱们也可以再谈。”
齐川还不知自己后面说的那两句话入了云胡的心,原是已经不抱希望了,谁知这小云掌柜话锋一转,又换了说辞,一下子给便宜了不少,当下便高兴地合不拢嘴,招来小厮起草了契书。
不仅如此,他等不及东哥儿再往这边送,怕耽搁的时间过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失了兴致,干脆将云胡带来的,还没卖掉的罐头,一并都买了下来。
其余商户痛失先机,但也相继多多少少下了订单。
对此,云胡打了包票,说货送到白头县,若中间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有陶罐破碎,亦或是罐头的口感变质的情况,只管告知送货的伙计,甘盈斋将全权负责,保证到每一位商户手里的东西,都是完好无损。
这白头县一行,截止到今个儿,算是达成了他最初设定的目的,记挂着还得去东哥儿娘家村子找黄杏,转日一早,心满意足的小云掌柜,便带着伙计们退了房。
他这一走,谢见君终于松了口气,这几日同小夫郎“捉迷藏”,可把他和大福给累坏了。
目送云胡的马车出了城门口,他顺手捞起好大儿,“走,阿爹带你在城中逛逛……”
“阿爹,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州,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大福伏在他的肩头,嘴里嚼着糖果子,还不忘表达自己的疑问。
“大福不喜阿爹陪你玩了?”谢见君问。
大福手指磋磨着衣角,须臾有些为难道:“我喜欢阿爹,但我还是想跟爹爹在一起。”
谢见君失笑,“我也想跟云胡在一起呢,不过再等上一日,阿爹手头上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咱们后日再回府城,可好?”
大福自小就是个能听得进去商量的孩子,闻之他摊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那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陪你一日吧,可是阿爹你说好的,要给大福买糖葫芦还不告诉爹爹,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听到这话,谢见君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了起来,他的肩膀微颤,连带着大福都跟着颠了颠,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阿爹是同你拉过钩的,怎会食言?这就带你去买,不过你也答应了阿爹,等爹爹问起来咱们去了哪儿,一定要说去东云山,知道吗?”
大福拍拍胸口,以示自己为了糖葫芦,绝对绝对会保守秘密。
二人于是掉头往城中走,刚买上糖葫芦,谢见君便听着城门口传来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衙役厉声的呵斥。
他把大福托付给陆正明,让其带回客栈,自己只身又回了原处。
“发生什么事儿了?”他问及旁边看热闹的汉子。
汉子侧目打量了他一瞧,瞧着这人一副书生装扮,心道这年头,读书人不正经念书,倒是对杂七杂八的闲事儿挺有兴致,虽是这般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了是一乡下姑娘,入城卖鸡蛋,不知为何,同衙役起了冲突。
谢见君打探完消息道了声谢,往人堆里凑了凑,他身量高,几乎不用垫脚,就能瞧见今日当值的护卫,正是来白头县那日刁难他的衙役,此时又不知为了何事,将一女子推搡在地,竹篮中的鸡蛋撒了满处金黄。
他见大伙儿只远远围着观望,不敢上前,便大步穿过熙攘的人群,搭了把手,将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位官爷,咱们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对一柔弱女子这般的粗鲁为难?”
“哪来的穷书生,少在这多管闲事儿!”王秋掀了掀眼皮,看向谢见君的眸色中满是鄙夷,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视与不耐。
谢见君从袖口处掏出自己的令牌,悬于面前,神色凛然道:“你说这档子闲事儿,本官能不能管?”
第179章
令牌一亮,那衙役脸色登时就变得惨白,他尚且认不出谢见君是何身份,但断断不会不认得那令牌。
“卑、卑职参见知府大人!”他哆哆嗦嗦地跪地磕头,后心泛起一阵阵淬骨的寒意。
原是看热闹的众人也相继回过神来,齐唰唰跪倒一片,向谢见君屈膝行礼。
“哎呦,瞧着这小书生白白净净的,我还当是哪个私塾的学生,原来竟是知府大人!”先前搭话的汉子,这会儿窝在人堆里,压着嗓子与同伴闲聊。
“快闭嘴吧,幸好方才你没说旁个乱七八糟的胡话,不然知府大人降罪下来,可有你受的!”同伴出声止了他的话头。
二人悄没声地抬眸,就见谢见君背手而立,一身清润书卷气中,隐着为官者不怒自威的赫赫威仪。
“知府大人,求您为民女主持公道!”先前被推搡的女子,刚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立时便重重地叩首。
“大人,民女乃是十里村的村民,今日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城中,不过是想把家中数日来积攒的鸡蛋卖给小贩,好换取些银钱,却不料这衙役明里暗里地让民女交钱入城,民女不从,他便出言侮辱,更有甚者动手动脚,大人,这满地的鸡蛋,是民女孩子治病救命的钱呐!”
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衙役的罪行,一旁眼窝子浅的婆子,都跟着红了眼眶。
然那衙役早在女子“噗通”一声跪下时,一颗心就凉了大半截,如此听完控诉,更是双腿发软,脑袋里一片空白。
谢见君如幽不见底的深潭一般的乌黑眸光,淡淡地从他头顶扫过,而后落在了女子身上,“你放心,若你所说情况属实,待吴知县查证无误后,必然会为你做主。”说着,他将女子扶起,招手把守在城门口的另一位年轻的衙役唤来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