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见府役押送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过街,百姓们都像是寻着乐子似的,齐齐跟在身后,一路到了府衙。
谢见君正忙着看赵田递上来的,关于东云山谷子生长进程的文书,冷不丁听底下人来报,说乔嘉年不知为了何事,羁押了大半城的百姓过来。
他霎时两眼一黑,想着这小子是在折腾什么,好端端的出了啥事,竟抓了这么多人,然等到一行人乌泱泱挤在府衙大堂时,他见着为首衣衫破旧,满是尘土,额前还洇着血丝的沈卓,心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先前他让宋岩加强对青鱼街的巡视,看来是碰着方家吃绝户的亲戚上门闹事儿了。
这案子并不难判,老方家的事情,这些时日邻里邻居的,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得知今日这阵仗,便都窝在府衙门外,垫着脚尖,想看看知府大人如何惩治这伙人。
沈卓先是“咣咣咣”连叩了几个头,砸得青石砖都“邦邦”作响,众人看他可怜,心里那杆秤不知不觉地就歪向了他。
就听着他泫然欲泣地讲述着夫君死后,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事儿,娘家厌嫌,不肯让他进门避难,婆家亲戚为了那点薄产,欺辱他父子俩,那心窝子软的人乍一听这话,都跟着红了眼眶。
纵有亲戚反驳,说自己不曾加害于卓哥儿,也被青鱼街的邻居驳斥了去,他们虽是避嫌,怕沾染一身腥而闭门不闻,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那吃绝户的,就是丧尽天良,看人家卓哥儿家里没有主事的顶梁柱,便趁火打劫,可不是良心被狼叼走了?
谢见君今个儿亦是敛去了往常温温和和的笑意,着底下人拿过祖屋的房契和地契,仔细地核对过屋主的身份后,当下就判了案。
“凡今日寻衅滋事者,恶意侵占他人家产者,皆杖三十!”
他掷出三支白头签,随即就有府役上前接了签,要带人下去行刑。
乍一听挨板子,立马就有人喊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三叔公请他们来时,啥话也没说,要提前知晓是吃绝户,定然给个雄心豹子胆,都不敢掺和!
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不问问何事,你便跟着过来,就不怕被人赤条条地卖去黑煤窑?”
那人不说话了,他自知理由找得蹩脚,心里止不住地咒骂着挑事儿的三叔公,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沈卓。
早知这哥儿如此不安分,他就不烫这趟浑水了,这下子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捞着那点蚊子肉,反而还得挨顿板子。
本以为这知府大人会挑着领头闹事的人责罚一通,没成想待大伙儿都一视同仁。
一时之间,衙内只余着竹板捶打皮肉的闷钝声,和从被塞住的口中溢出的叫唤声。
沈卓俯首跪在案前,一动不动,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谢见君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去,只觉得这哥儿心里还藏着事儿。
果不然三十板子打完,等到府役接二连三将挨了罚的诸人抬上来。
沈卓挺直了腰杆,借由自己和子春的安危受到了威胁一事儿,求谢见君彻查这些时日闯入他家中砸砖石丢污物的贼人。
这事儿说难办也不难办,说容易也不容易,当下这个时代,一来没有监控查证,二来抓不到实质性的证据,谢见君末了便从这些寻衅之人口中套话。
有胆小者,因着挨了板子,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只肖得稍稍威胁两句,便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吐露了出来。
弄了半天,搞事情的人,是荣娘子一家。
他们家离着沈卓家最近,又着急要霸占那祖屋,给儿子儿媳腾地方,便琢磨出了这些龌龊法子,意在逼退沈卓带子春离开,就连青鱼街上造谣沈卓克夫克子,是瘟货,丧门星的传言,也是出自这家人之手。
荣娘子的儿子在府衙大堂上更是大放厥词,说卓哥儿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不顶事的小哥儿,徒留这家中祖产无人继承,按道理,早晚都是要给他的,他不过先要过来而已,省的卓哥儿一朝人没了,那屋子住着晦气。
谢见君生被气笑了,心道这劳什子歪理落在这人口中,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也是种本事。
晓得跟这种人讲不来道理,赶着民怨沸腾,百姓齐齐为沈卓叫苦之时,又扔下了两支红头签。
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竹板子,荣娘子的儿子消停了,满嘴只听着“哎呦哎呦”的呼痛声。
就这还没完,旁人是吃绝户,打顿板子,给个警示,能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再打老方家祖产的主意,但荣娘子一家行事恶劣,还占了个损害他人财务的罪名,当下就被谢见君下了大牢,没个一年半载的,铁定是出不来了。
至此,缠绕在沈卓心头多日的重石,终于稳稳妥妥地坠了地。
知府大人惩治了吃绝户和闹事的人,还私下里命人补助了自家夫君的丧葬费和救济金,他对这往后的日子,生出了几分希冀,想着手里有银钱,还有能赚钱的活计,只要不坐吃山空,他和子春定然能越过越好。
方家的三间卧房塌了两间,一大一小老是挤在那一处小屋子里吃喝拉撒,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盘算着先将院子里的杂物收整出来,就寻匠人过来再把屋子重新搭一下。
“我说,卓哥儿……”前来帮忙的婆子,瞧见沈卓近日来脸色较之前红润了些许,人也看着精神了几分,心里有些不平,“你如今跟老方家的亲戚撕破了脸,还闹上了公堂……好歹同出一脉,子春又是老方家的种,你不该把事情给做绝了呐……”
“可不就是嘛,你当时太冲动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子春,这子春要嫁人的,到时候婆母一打听,他家中只有一个爹爹,还跟阿爹家的亲眷都断了关系,说不定之后怎么磋磨他呢。”
另一年纪稍大些的哥儿跟着搭腔,他当年夫君走了后,也被亲戚上门打秋风,最后为了平事,生生让出去老家一套屋子和二十亩良田,凭什么沈卓就有官府撑腰?什么也没丢,到头来还过得这么滋润,他可闻见了,这家昨日炖肉了!
“卓哥儿,这将来你要是有个好歹,哪里能容得下你?”
沈卓被说得一愣一愣,心里气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帮衬的时候独善其身,过后又来诸葛亮,但失了当日的壮胆,他这会儿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谁说没地方容他?”院外冷不丁响起清脆温和的声音。
几人目光一下子转到了院门口,就看云胡轻摇着银白折扇,大摇大摆地提步进门,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个多嘴之人,厉声质问道:“你们安得什么心思?难不成受了欺辱,就要忍气吞声?这种心术不正的亲戚,不早早断了,留着过年给自己添堵?”
婆子被说得脸红,暗暗嘀咕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云胡听出她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儿,当即就回嘴道:“你要生往泥潭里堕,就别拽着往上爬的人。”
说罢,他打量了一眼窄仄的小院儿和要倒不倒的危墙,重新敛回眸光,望向打他进门便莫名紧张起来的沈卓,眉梢微扬,
“这地儿没法住人了,沈卓,收拾东西,我接你去安济院。”
第194章
“安、安济院?”沈卓神色微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什么地方?”
“是能容你安身的地方。”云胡随手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大喇喇地坐了上去,回眸正撞上那一老哥儿和婆子探究的目光,他弯了弯眉眼,“沈卓,没了这些吸人血的亲眷在身边碍事,你的好日子,尽然在后面呢……有安济院在,断不会让你带着孩子去流落街头。”
他这话,明面上是安抚沈卓,实则是在揶揄方才那俩说话不中听之人。
婆子与老哥儿听出了话外之音,面色登时便阴沉了下去,忌惮着院子里人多,又都是云胡带来的家丁,自己不好撒泼发作,愣是将气咽回了肚里,起身告辞时,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语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这闲杂人一走,沈卓忙不迭将云胡请进了屋里。
“小云掌柜,您且坐上片刻,我这就去烧水煮茶。”说着,他在狭小拥仄的屋子里转悠起来。
说要煮茶,不过是些碎茶梗,从集市上茶贩子那儿买来的,寻常他夫君出门上工,总稀罕往盛水的竹筒里捏上一小撮,沾沾味儿,如今他夫君不在了,便剩了这一小包,正正好能沏开一碗。
他现下手中虽捏着救济金和丧葬费,但不敢招摇,怕惹人耳目,遂什么正经东西都没能置办,就连给云胡煮茶的水碗,都是挑了又挑,找出个缺口稍稍小些的,袖子抹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将茶包中的碎茶梗倒进去,双手递给云胡时,他脑袋低低垂着,窘迫得似是下一刻就要钻进地缝中去。
云胡一路过来,正有些口干舌燥,接过碗来,倒不像在家中如此讲究,还得撇去面上的浮沫,只抵在唇边轻吹了吹,一碗热茶就干下肚,喝完又腼腆地讨要了一碗。
俩人都不是善谈之人,这茶一喝,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胡捧着水碗,状似从容地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着,其实心里后悔得不行。
接沈卓去安济院这话,是他一时的气话,之所以过来这儿,是因为今日想去张贴安济院招工的告示,适逢路过此处,才想着瞧两眼。
刚刚站在院子外听着那不安好心的俩人,一唱一和地挤兑沈卓,他就忍不住出了声,但论起来,还没能问问人家本人的意愿呢。
昨晚躺在榻上商量此事时,谢见君也说先探探口风再谈。
毕竟安济院现下的几处屋舍都修缮得差不离了,这两日就得招工。
他粗略地统计了一番,要招的人手还真不少。
坐镇的院长,原是打算从商会中挑出一人来这儿管理,但钱德福念及安济院的主意,一早是他先提出来的,便自作主张地举荐了他做院长。
他推脱不过,加上有谢见君在旁“煽风点火”,这事儿就敲定了下来。
除此之外,这洒扫院子和屋舍的人,在灶房里做饭的厨子,还有看守的护卫,可都少不了。
“那个……”静坐了片刻,云胡憋不住了,他搁下已有些温凉的水碗,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是我气不过,奚落那俩人,不晓得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卓打断,“我愿意去,虽不知这安济院是何地方,但只要能收留我和子春,给我们父子俩一口热乎饭,便是让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也在所不惜!”
话毕,沈卓不顾云胡阻拦,屈膝行了个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云胡大惊,脚底下像是踩着滚烫的木炭一般,倏地从原地跳开。
“你、你、”他难得又结巴起来,“你既是有心,不妨等等晌午的招工启事,过两日去关口巷报名便是,那里会有专人负责接待。”
招工……沈卓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弄了半天,这小云掌柜是想要招他去干活,不过也好,听说这甘盈斋的伙计,福利都肥得很,除去每月固定的月钱,还有四日休沐,端午节时,分了肉蛋节礼,可把宋婆子的儿媳给羡慕坏了,在他这儿念叨了有些日子呢。
不论这些东西,哪怕是一文钱都不给,他也不会拒绝云胡,那日在城外河边,若不是他们一家心善,自己怕是早就跟子春天人永隔了,哪里能有后来这些伸张正义和讨公道,这恩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想到这,他便又要行礼。
云胡向来受不惯这大礼,当即撩起衣摆就要跑路,临到门口,他退回来半步,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沈卓,人总得往前看,这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沈卓鼻子一酸,蓦然红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借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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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间,云胡带着商会的人,在府衙前的告示栏贴出了安济院的招工启示
“小云掌柜,这安济院是啥东西?”有甘盈斋的常客,好奇问道。
“是收容贫困鳏寡老人、流浪乞丐等身子有疾,且不能自存之人的地方。”云胡耐心解释,见众人齐唰唰凑上起来,便继续道:“这是由咱们甘州商会出资成立的,凡符合以上条件的民户,尽可以去报名,一月十文钱,安济院提供住所和每日的吃食,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护理,以及治病救灾……”
“还能有这等好事儿?”诸人都不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纷纷鸡一嘴鸭一嘴地质疑起来。
“别又是商会想出来的劳什子捞钱的法子吧?”
“他们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贩,舍得出钱做慈善?”
商户的人听着这一浪高起一浪的质疑声,有些不耐,正欲发作时,被云胡伸手拦住,他笑眯眯地朝着最开始泼冷水的汉子反问道:“如何没有这好事儿?告示都已经贴在这儿,难不成还能作假?这可是府衙门前,您们不信商会,还不信府衙吗?”
汉子被噎了一嘴,张口老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末了悻悻然离去。
云胡也不纠缠,只让王喜将安济院招人的要求,高声念了一遍,念到要招练家子的护卫时,台下又有人起了异议。
“都是一群老弱妇孺,有什么可保护的?谁还能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不成?”
此话一出,立时哄笑成一团。
“你懂个屁!”一身跨小布兜的女子站出来替云胡辩解:“咱们商会和小云掌柜行善事没错,但你能架得住别有用心之人,借机在安济院中行不轨之事?这不得找练家子好生看顾着!”
云胡的顾虑被摸了个透,他冲女子点点头,示意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安济院虽是按照身份,将汉子,与女子、哥儿都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里,但彼此之间都离得很近,难免会生出变故,有身手好的伙计看守,自然是要更安全一些。
“小云掌柜,我会些拳脚,我来应这个护卫。”人群中有一年轻汉子举手自荐。
“我做饭好吃,我应灶房的厨子……”先前替云胡出头的女子也跟着接话。
陆陆续续,又有人相继出声。
云胡摆摆手,“大伙儿不用急,安济院就在关口巷,有意向者,就到管事儿跟前去登记,介时一并应试,应试当日会告知每门差事儿的月钱,供你们考虑。”
秦婆婆踩着小脚,颤颤巍巍地上前扯了扯云胡的衣袖,“您说的这收容之人,又是如何登记呢?”
她儿子早夭,前些年又没了夫君,家里只余着她一人,这次暴雨,祖屋的房顶还塌了,正愁没个瓦檐安身呢,安济院这把柴火便热腾腾地烧过来了。
“大娘,这两日即可。”云胡拍拍秦婆婆枯瘦的手背,温声温气地安抚道,“您若是不方便,等会儿留下,我让宋管事儿先行给您登记。”
“哎、好好好。”秦婆婆大喜,想着自己余生的日子终于有了着落,灰白浑浊的眼眸中都现了笑意。
往后几日,安济院的招募如火如荼。
沈卓应了缝补护理的营生,带着子春搬进云胡特地修缮的,用作伙计休息的屋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