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商户和府衙的人考核过,鳏寡情况皆为属实的老人,也相继被收容到了安济院。
“秦婆婆,那安济院,当真有他们说的那般好嘛?”诸人在外观望了几日,逮着回家拿东西的秦婆婆问起。
“好嘛……”秦婆婆扯了扯自己身上新做的夏衣,“这就是里面的管事儿发的,说冬日还给新棉衣呢。”
“每个月就掏十文钱?”
“是呐,又给吃又给住,还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来赚钱哩。”秦婆婆笑得一脸褶子,脸色肉眼可见,较先前红润了不少。
而他说的力所能及的活儿,是云胡吩咐下来,挑杏核的活计。
从青哥儿家收了上百斤的甜杏,挑核剥皮成了难事儿,他想着与其招新伙计来干这活,倒不如外包给安济院的人。
有些老人只是腿脚不便,但手上活儿利索,甜杏在她手里,一剜一转,杏肉就一分为二,可比年轻小伙子干活要麻溜多了。
这听说能赚钱,还有新衣服穿,原先笃定安济院是骗人地方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动摇了,他们中间不乏有女子哥儿外嫁,儿子外出讨生活且常年不回家的留守老人,原是在集市上卖些自己缝制的香囊绣帕,以此赚点三文五文来填饱肚子,有时一整日不开张,连个热乎馒头都没得吃,现下安济院只要十文钱,拼了这一双手,还能赚不出来?
有愿意去的,自然就有不愿意去的,这不去的人,并非觉得安济院不是好去处,只是有儿子在身边,担心自己这一走,儿子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故而,即便日子过得拮据,也硬撑着面子,不肯松这个口。
*
这边,云胡忙着甘盈斋和安济院,成日里陀螺似的脚不沾地,那边,身为一州知府的谢见君也没能闲着。
六月底,他又去了趟东云山,谷子们长得结实饱满,荫绿的细长枝叶间掩着澄黄的粟粒,瞧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打那儿回来后,他便着人去知会了底下的四个知县,要求在十日里,将统计好的本县荒地的数目整理成册,上报给府衙,准备将开荒的事宜推向整个甘州。
第195章
“开荒?”
刚从师爷那儿听来消息,冯之越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儿,惹出了几声咳嗽:“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刚刚消停了几日,又要折腾!”
“大人,您忘了,头着年初开春时候,知府大人便组织农户,在常德县东云山那处开垦荒地种谷子,想来是已有成效了。”师爷双手呈上还新鲜热乎的公文,“您看,这上面说,让咱们先合计荒地的数目呢,怕是此次要有大动作。”
冯之越一听这事儿就觉得麻烦,府衙递下来的文书更是懒得看一眼,招手让师爷去把主簿叫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丈量荒地的差事儿丢给了他,自己则闷头闷脑地跑去了甘宁县。
钱闵正同乡绅商量八月祭祀的事情,冷不丁听下人来报,说是曲兰县知县求见,眼底登时划过一抹不耐烦,
“你没事儿总往这儿跑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送走乡绅,对着小跑进来,衣摆都有些凌乱的冯之越,皱眉斥责道。
“哎呦,大人,您可接着知府那边的公文了?”冯之越洇了洇额头上的细汗,苦着脸道。
“嗯……”钱闵淡淡地应了一声,“这点差事儿值当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冯之越一向是没什么主见,挨了训斥也搭着手,讪讪地干笑两声,“小的、小的不是又怕踩火坑里去了,谁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那公文上不是写的明明白白,要垦荒种地!”钱闵语气愈发不耐,眉头紧锁着,将对冯之越的厌嫌,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哎哎…”冯之越连连应声。额头上又洇满了汗珠。他自是知道去垦荒,只凡事儿来找钱闵商量,早已经成了他惯常做的事儿了,这不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便是,一个犊子,也值得你这般惧怕他…”钱闵摇摇头,“再者说了,垦荒于你也是一件好事儿,到时候让各村的里长都配合些,年底田税你还能多收一波,成日里吆喝着没有油水捞,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你眼前了还不知道伸手接?”
“是是…”冯之越自个儿闷头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登时就宽松下来,脸上也见了笑,他被吴知县吓破了胆,生怕谢见君抓着什么把柄要发落了他。
“行了,赶紧回去吧,让人瞧见你跑来这儿,成何体统!”钱闵着急赶他走,当下便冲他摆手。
冯之越心头的大石头都落地了,眼下别提多轻快了,钱闵一发话,他乐颠颠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钱闵将人叫住,“近些时间,别过来这边了。”祭祀在即,他可不想把谢见君的眸光招过来。
“是…”冯之越应得爽快,心里已经琢磨上怎么让县里农户都去垦荒种地,好给他多交些银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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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的日子到了,四个县纷纷交上来本县中所丈量的荒地的亩数。
谢见君大致扫过一遍,差不多便有了数。
他和陆同知略一商谈,翌日,盖着知府官印的文书又分发了下去。
此次推及全甘州的大面积垦荒,以农户们自愿为准,凡申领荒地者,前三年免田税五成,三年后准许买卖,且买地的价钱要远远低于良田。
这公文一发,告示一贴,尚不知村里农户反应如何,城中人倒是先跃跃欲试,别看他们成日里生活在府城,但都并非是富绅豪商,过着大鱼大肉的奢靡日子,多数人还是勉强糊口,有一天算一天,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
开垦荒地,虽说是辛苦,但有了自己的田地,种些粮食出来,就不用整日担心粮价突然暴涨,吃不上饭的情况了。
谢见君得知大伙儿意愿后,将申领荒地的条件放宽,现下正是他鼓励开荒的时候,自然想着别卡得那么严格。
这一开放,早早就有民户登门。
尽然皆是荒地,但地与地之间的质量,可有着天渊之别,有些碎石多,有些杂木多,这谁去的早,谁就能先挑。
反正前三年又不要买地钱,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少交五成税,何乐而不为?
一时之间,府衙门前热热闹闹。
原以为村里农户亦能如此有兴致,七月中,谢见君带上云胡,着一身素朴的常服,假作成一对回村里探亲的小夫夫,摸去了村里。
这回挑的地儿,是曲兰县的西井村。
他并未提前知会冯之越,过来此处时,也特地绕开了进城的路,二人特地将马车停得远远的,徒步走进了村子。
六月刚收完麦子,不过半月,又套种上了玉米、大豆等作物,所到之处,良田中一片绿油油。
这套种完粮食,农户们便能短暂地歇口气了,故而,谢见君在村子里转悠了老些时候,也没见着几个下地之人。
然他此行过来,不是要看良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
算着日子,距离垦荒的告示贴下去,已有好多天,他想瞧瞧荒地的垦荒情况。
“咱要不寻人先打听打听?”炎炎烈日下,云胡舔了舔干涉的唇瓣,试探着问道。他们初次来这儿,人生地不熟,单靠着自己找,指不定要找到猴年马月了。
谢见君侧目瞧着小夫郎鼻尖儿都沁了汗,就将人拉到树荫下,搬来块平整的石头,让他坐下。
“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微眯了眯眼,看清不远处有农户屋舍,便提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听着屋里有说话的声音,他轻扣了扣门扉,见着一身粗麻短打,浑身晒得黝黑的干瘦老汉出来,温声唤道:“大爷,我是去东井村探亲的,途径此处,想来跟您讨要一碗凉白开。”
他晃了晃手里捏着的竹筒,示意自己没有骗人。
那老汉瞧他是副生面孔,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原是有些戒备,闻之是探亲,又看他青衫装扮,想来是个读书人,方慢悠悠地扯开门栓,“进来吧,你在院中一坐,我去给你倒水。”
谢见君微微躬身,道了句谢,双手递上盛水的竹筒。
不多时,老汉端出满当当的一海碗,“你先喝些…“
谢见君连忙接过大白瓷碗,又说了好几声谢后,凑近轻呷了一小口,这水看着清 ,喝起来却有些咸头。
“看你一路过来汗透了衣裳,我往水里添了点盐巴。”老汉解释道,“祛暑解渴,不是啥害人的孬东西。”
谢见君点点头,他以前也下地劳作过,自是晓得其中道理,只是如今这盐和糖都是紧俏东西,这老汉对他一个陌生人,倒也是舍得。
他猛灌两口解了渴,趁机同老汉打听了两句开荒的事儿。
“喏,就是村子西头的那片地。”老汉手指往西边一搭,“你从这儿出了门,一直往那边走,走上个两刻钟就到了,这会儿该是有人在那边忙活着。”
“哎好……”谢见君还记挂着眼巴巴等着自己的小夫郎,担心他晒晕了头,问清楚地址后,便起身辞别。
他拿着灌满凉白开的竹筒,急匆匆地往来时的路上走,打老远就瞧着云胡盘腿坐在地上,怀里好似还捧着什么东西。
他快走几步,这才看清云胡小心抱着的是半截子红瓤西瓜。
“哪里来的西瓜?”谢见君半蹲下,扭开竹筒顶部的盖子,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云胡就着手喝了两口,润了润干涸嗓子,而后笑眯眯道:“我同一过路的婶子那儿买来的,她正给家里汉子送吃食,我瞧着新鲜,便买了一半。”
他似是献宝一般,将溢着清甜香气的西瓜,举高到谢见君面前,“刚从井里捞上来,放到这会儿还凉丝丝的,将将好入口。”
谢见君没接,伸手将他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拢至而后,见小夫郎脸颊晒得红扑扑,有些心疼道:“作何还等我回来?先吃便好。”
云胡腼腆地抿抿嘴,拽着人坐到树下,将手中的西瓜一分为二,大一些地就丢给他,自己则捧着小块吭哧吭哧,啃得满嘴都是甜汁儿。
谢见君在老汉儿那儿喝饱了肚子,现下已没那么渴了,索性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还腾出空来,掏手巾给小夫郎蹭了蹭嘴角。
一小块西瓜吃下肚,云胡拍拍圆鼓鼓的肚皮,打了个饱嗝,“我帮你打听到了。”
“打听着什么?”谢见君怔怔问道,顺势用自己这边没吃多少的西瓜,换掉了小夫郎手里啃得溜光的瓜皮。
“当然是垦荒的事儿……”小夫郎眉梢轻挑,“我听那婆子说,村西头那边,的确有数百亩待开垦的荒地,但申领的农户并没有几家,还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空着,那里长为了完成县里分派下来的任务,成日挨家挨户地游说农户去县衙里申领,急得满嘴起燎泡呢。”
“那婆子没说大伙儿为何不愿意去垦荒吗?”谢见君追问道,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高产粮一事儿太冲动,做错了决策,但仔细想来,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云胡闻之,茫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着急去送饭,闲聊了两句就走了。”,眼见着自家夫君眉心微蹙,神色凝重起来,他又跟着接上一句,“要不咱还是去瞧瞧吧,也好当面问问那边的农户,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见君正有此心,二人相扶着起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最后那块西瓜,大步往村西头走去。
如老汉所说的那般,村西的位置的确偏僻,楞生生地走了两刻钟才到。
谢见君见一年轻汉子,头裹着白斤,半裸着上身坐在地垄间乘凉,便上前探询了一句。
汉子乍一听是来问开荒的事儿,脸色“噌”得就变了,他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往路边狠狠一啐,
“开他娘的荒!这群狗日的官,光想让驴拉磨,还不让驴吃饱!免那五成田税有屁用?看看这梆硬的石头地,狗来了,撒泼尿都嫌硌脚!”
第196章
“你们说是不是!”年轻汉子噼里啪啦一通骂完,心里那口浊气还没吐利索,便试图在二人跟前寻找认同感。
“狗日的官”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一旁的小夫郎肩膀微微抖动着,想笑,又不敢当面笑出声,原是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现下晕起了一片绯意。
那汉子见他们俩谁也不搭腔,便自顾自地说道:“这破开荒,老子是一日都不想干,若不是家里今年新添了人口,我瞧着脑袋拐弯了才想锄这石头地哩。”
“可不嘛,这都收拾几天了,一亩地还没筛干净,赶明儿得叫俺家娃娃过来搭把手。”一年长些的壮汉挨着跟前坐下,拿下头顶的草帽,兀自扇着风。
这火伞高张的,地头间连点风都没有,往那儿一坐,汗珠子就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对了,你说你们俩要去东井村探亲?探得谁家亲?”年轻汉子忽而掉转话头。
谢见君同云胡眸光短暂一碰,继而温和笑道:“是一位叔伯家,这不好些年没回来了,爹娘身子不爽利,我俩就代跑一趟,路上听着县令那边垦荒的告示,闲来无事,想申几亩地种种粮食。”
“你快别忙活了。”汉子连连摆手,“那些个整日里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官老爷,哪里懂我们这些庄稼户的疾苦?”
“不是说荒地前三年免五成田税,三年后还可以买下来吗?”谢见君试探着问,他折腾小半日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农户们心里的想法,单县令们报上来的冷冰冰的公文,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年长汉子闻声,吊着眸扫了他一眼,“小书生,一瞧你就没干过农活,垦荒哪有这么容易?”
“愿闻其详。”谢见君席地而坐,手搭在双膝上,作乖巧听讲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