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持明宗的掌事,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问泽遗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和他对着干。
“好了。”
他刚要发作,兰山远适时出声。
尘堰勉强精神了些,以为兰山远终于开口是忍不了问泽遗跋扈的态度,想要出言制止。
哪知兰山远瞧了眼外头的天色,看向问泽遗:“喊你来这,是看你在药寮里太劳累,提醒你别耽误服药的时辰。”
可问泽遗记性并不差,而且惜命得很,之前兰山远也没特意提醒过他服药。
隐约察觉到兰山远是趁尘堰在,才故意让他过来,问泽遗心照不宣地顺着往下说。
“还真差点忘了,多亏大师兄提醒。”
“我这就去服药。”
“去吧。”
兰山远态度反倒比刚才更加温柔,全无追究问泽遗说话过冲的意思。
该说的都说完了,问泽遗抱起纸欣然道:“既然没我的事,就不叨扰师兄们了。”
“等到回宗去,再和二师兄讨教宗门账务之事,替宗门分忧。”
临走前,他没忘了再给尘堰心窝子捅一刀。
符灰化成的人形动作僵硬,尘堰的脸色从青白渐渐变黑,差得像刚刷过丹炉的帕子。
等到问泽遗抱着纸卷离开,尘堰心里憋着一团邪火,郁闷得很。
“本以为四师弟已经改好,但现在看来还是太过桀骜不驯。”
他极力克制,让自己的语调中不带太多愤恨。
同是剑修,他还比问泽遗大了三百余岁。可仅是因为他天赋比不过问泽遗,就被问泽遗抢走了本该应得的一切。
“他的确还要磨练心性。”
兰山远颔首,难得赞同他的话:“所以回宗后,得劳烦二师弟多担待了。”
“大师兄,这.......!”
尘堰险些失声。
也就数月不曾见,兰山远何时如此偏袒问泽遗了。
难道是他借着宗门事务,从中抽取灵石的事被发现了?
这绝不可能。他也不是第一日这般做,之前干了这么多年,兰山远也没追究过。
他又惊又疑,思绪混乱之下,说话也开始口不择言:“大师兄,恕我直言,四师弟眼下还没有能力掌事。”
“让他执掌宗门的账务,迟早会出祸患。”
兰山远的手指轻抚过桌面,声音不疾不缓,却渐渐带上了压迫感:“他是副宗主,就需要去学着如何掌事。”
“此事就按纸鹤中书写的来办,我自有分寸。”
白衣修士垂着眸,举手投足依旧优雅温柔。
明明看起来一切如常,尘堰却瞬间冷静下来,甚至背后生出带着寒意的畏惧。
大师兄和之前似乎不太一样了。
他刚才那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在通知他。
到底还是当了多年管事的人精,尘堰顿时明白了。
从一开始兰山远就打算袒护问泽遗,自己现在说再多都没用,反倒可能惹得兰山远对他有意见。
“.....是。”
尘堰忍气吞声道。
反正这些年宗门的账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协助管账的修士也多数和他关系亲近。
等到时候问泽遗回了宗,想怎么给问泽遗使绊子,都还不是他说了算。
问泽遗喝过药,将怀中的纸送到灵兽谷临时搭筑的药寮中。
“需要我再去仓库取些吗?”
“不用不用,这些就足够,辛苦问副宗主。”
管药寮的修士接过纸,小心打量了下问泽遗脸色。
“快歇会,您的脸都红了。”
“只是容易上脸,不碍事。”
问泽遗笑了笑:“倒是您瞧着眼窝黑,最近受伤的人多,您也要多注意休息。”
其实所有人都不明白问泽遗纡尊降贵,给群低阶修士帮忙的用意,甚至有人传他是被兰山远罚了才会沦落至此。
总归没人认为他是自愿的。
传闻中见神杀神的凶星和眼前爱笑的好看修士,两厢对比过于割裂。
但也没人敢拒绝他,况且问泽遗认真起来,确实给药寮的效率提了不少 。
出诊的药修说药方的速度很快,问泽遗写得也快,两边分工明确,居然相处得十分和睦。
和许多不拘小节的剑修不同,问泽遗的字很好看,端正又清楚。一开始偶尔会冒出两三个奇怪的错字,后面就愈发熟练起来。
他因为看不懂药方,反倒不敢在人命关天的事上出纰漏,写得最认真准确,丝毫不输其他药修。
抓药的药修瞧见成堆鬼画符般抽象的方子中间冒出几张正楷写的药方,不同的药材还会分行罗列,更是感动的无以复加。
“能不能把问副宗主多留几日,天天瞧你们写的狂草,我眼睛都发疼。”
晌午时,他拿着问泽遗写得药方,忍不住和自家师弟抱怨。
问副宗主糊涂,当初要是当药修哪会被骂的这么惨,早就被当宝贝供起来了。
一时间,问泽遗的风评在药修中再次转好。
几日后,之前被他吓得走内八逃跑的壮汉药修终于鼓起勇气,绞着手指跑来和他道歉:“之前,之前是我误会问副宗主了。”
他偷偷瞄向问泽遗,目露崇拜:“问副宗主可真厉害。”
之前没敢看,现在看来,问副宗主长得可真俊!
“没事。”
问泽遗瞧见他羞涩扭捏的模样,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低头接着誊方子。
这里的字和他曾经所处世界的繁体字差不多,这几日下来他不光把字练熟了,还顺便学了些最基本的药方以及部分灵药的功效。
专精谈不上,但至少见了能认得。
为改善糟糕的体质,他至少得略懂医术和药方才行,这才是他来药寮帮忙的目的。
不止一个门派的长老好奇问泽遗在闹什么妖,甚至不惜放下架子,亲自“恰好”经过药寮附近,试图偶遇问泽遗。
果然修炼到什么程度,人的本性就是爱八卦。
问泽遗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大能们,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随着归期越来越近,他和灵兽谷的兽修,还有来帮忙的药修这才熟络起来。
这具身体只有四百来岁,在修士中算得上极其年轻,甚至有些还没出师的药修都比他岁数大。所以问泽遗混在后辈修士们之中毫无违和感。
从灵兽谷兽修口中,他得知了许多西寰的奇闻轶事,也从中得知了沈摧玉当乞丐时的居所是何等模样。
“您说白骨丘?”小兽修摇了摇头,露出嫌弃模样,“我们西寰的修士外出历练,都不会挑那附近。”
灵兽谷建在狼骨峡的最高处,沈摧玉则宿在狼骨峡最低处的白骨丘中。
就如同它的名字般,是这整个西寰乃至九州最苦的地方。
只有贫寒百姓会靠着不稳固的丘壑在那搭建临时的居所,然后一住就是好些年时间。
能走的都走差不多了,不能走的也只能窝在那处苟延残喘。
“您去其他地方看就好,西寰的大漠是片好风光,可白骨丘只有流民、强盗和乞丐。”小兽修真挚道,“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方才说的大漠风光,是哪处最好?”
问泽遗问道白骨丘的方向,便适时带过话题。
离去往持明宗还有三日,问泽遗还有最后一件要在西寰做的事。
他在个昏沉沉的阴天戴上披风。
趁着药寮清闲,他没知会任何人,顺着之前和兰山远离开灵兽谷走过的路东去。
剑修虽然不能施传送的阵法,但行动的速度极快,黑色的身影掠过沙丘和奇形怪状的岩石,掀起一阵狂沙。
风从兜帽中带出几缕银丝,在烈阳下染了金色,银色长发旋即又藏回黑布之中。
他不认得路,但朝着兽修指的方向往前,很明显能看见处由沟壑组成的小镇。
越走风沙越大,天是土黄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沙尘。
他的肺开始隐隐生疼,呼吸变得时断时续。
问泽遗强忍不适掩住口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眯眼朝前方看去。
镇边没有界碑路牌一类的标记,但单凭路上随处可见的白骨、稀稀拉拉的百姓,也不难猜出这就是白骨丘。
危楼所处的闹市离白骨丘不过十来里,可两边差距宛如炼狱与仙境。
自然形成的土丘宛如脆弱屏障,问泽遗走入其中,这才算是窥得此处一角。
到处是神色冷漠,佝偻着肩膀的百姓,而且恶劣的天气导致多数人都有肺痨病,时不时传出咳嗽声。
“哥哥,我饿。”
问泽遗低下头,一个瘦巴巴的孩子扯住他的衣角,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男孩瞧着不过七八岁,却嗓音哑得像有十三四岁了。
问泽遗已经穿得低调,但在白骨丘,只要身上衣服不是破布,都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小乞丐们最会察言观色,渐渐将他围了起来。
多数孩子都算安分,但还有些不安分的小手,蠢蠢欲动要去摸他腰间的荷包,却又忌惮问泽遗背上带着肃杀之气的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