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一顿,突然想起无情咒一事。
他骤然露出慌乱之色。
他这般回答,哪里有半点忘情的模样?
若是师兄知晓落咒失败,又要再给他下咒一次……
明窗旁,安无雪正在思索着千年前的往事。
他会问这个问题,看谢折风的反应,也只是想看看从前那些师弟反复无常之举,是否出自无情咒。
谢折风的回答昭示了答案。
谢折风当初若是记得他的嘱托,只是不记得帮他摘,如今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不该对此毫无反应。
这人是连他嘱托过这件事都完完全全忘了。
果然如此……
“师兄!”
他正沉思着,谢折风却蓦地下了床榻,几步冲至他的面前。
他坐在茶案旁的木椅之上,谢折风竟干脆在他面前跪坐而下,稍稍仰头看着他,格外急促地同他说:“我方才会应承师兄,愿意帮师兄去摘,是因同门之情谊,这只是、只是举手之劳!”
“我对师兄没有情爱之心!”
“我……我忘了,你相信我。”
第82章
安无雪微怔。
他有些没听懂谢折风的话。
“仙尊,”他说,“我没有对你下咒。”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分明怕极了安无雪要对他下那个什么没听过的无情咒,此时听到对方这么平静地说出没有下咒,他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安无雪那全然不为所动的神情……
他踌躇了一会,仍然稍稍仰头看着他的师兄,低声问:“……当真?”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
在谢折风醒来之前,裴千又过来了一次,带着曲忌之的答案。
裴千和他说:“曲忌之破咒,主要是因为我本身没有下死手,咒术本就松垮。
“时间久了,他慢慢察觉到不对,却因不知无情咒的存在,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所以他给自己也开了个观叶阵……”
“他在观叶阵中徘徊三百年,自困其中,不断回忆着从小到大的往事,终于破了无情咒的桎梏,想起了€€€€等等,不能说是想起,而是又犯病了。然后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可能有咒术,也在观叶阵里的曲家徘徊很久,这也是曲氏其他人会知晓观叶阵门道的原因。
“毕竟以曲忌之的身份,入阵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看在眼里,是谁趁机学去了观叶阵,他也无法明确。
“总之他最后同样找到了无情咒。”
“然后他就给自己解咒了?”安无雪问。
“对,那时候他的修为比我给他落咒的时候高了不少,解咒很容易。”
那么曲忌之中咒一事,和谢折风还不太一样。
谢折风的咒是落于神魂之上,被仙祸之时的南鹤仙尊亲手落下。
南鹤是谁?
是当年便已是鼎盛的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掌权之人,是长生仙还有数十位存于世间之时,都能力压众仙者的无情道天才。当年祸起北冥,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最终也被南鹤斩于剑下。
谢折风虽然天纵奇才,是修真界有史以来登仙最快之人,但说到底,师弟登仙不过千年,还无情道破,困于心魔八百年。此时的谢折风,修为能高过落咒之时已经成仙几千年的南鹤吗?
未必。
可若是谢折风解不了无情咒,又知晓此咒已从师弟少年之时便刻于神魂中,师弟会如何?
这无情咒已经名存实亡,对谢折风没了作用,若是他走错一步,反倒出了差池……
思绪回笼,安无雪看着面前惴惴不安的谢折风,最终还是决定,先不提南鹤给谢折风下咒一事。
他最终只是说:“仙尊有没有中咒,自己没有感觉吗?你又不是没有修过无情道,有情还是无情难道分不清?没落咒就是没落咒,我又没有必要在此事之上耍你。”
谢折风怔了怔。
他眸光转动,真的在思虑安无雪所说之话。
他逐渐从噩梦之中清醒过来,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顿觉愚蠢。可这般愚蠢言语,安无雪也没说什么……
几息之后,他低头,嘴角微微扬起,不可自抑地笑了一下€€€€安无雪真的没给他下咒!
可他刚刚起了笑意,却又忙不迭压了下来。
他甚至不敢提这无情咒一事,赶忙道:“那我们如今是等到明后日,入曲氏门庭,杀了幻境里的上官了了?”
安无雪点头,又稍一皱眉。
“你……你起来坐着吧。”
谢折风如今这般跪坐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他着实有些别扭。
他已知晓无情咒一事,过往种种,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可他死于出寒剑光之下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苦衷也好,隐情也罢,说到底都只是他上辈子的事情。
若说他之前对谢折风没有报复之心,毫无杀意,是因为天下需要出寒剑、两界需要长生仙,那如今,只是真正的无爱无恨了。
因此他同谢折风说话,话语缓和了许多。
谢折风却反而有些惶惶然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会,这才听话地站起来,坐在茶案另一边的木椅之上。
安无雪这才发出一道传音送至隔壁。
谢折风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迹,想问安无雪为何给他治了伤,却不给他换件衣裳€€€€连那和师兄只有几面之缘的姜轻都能有此待遇。
可他自是不敢问,只好自己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件白衣。
不多时,裴千便同那曲小仙师一道进来了。
这两人手腕之间,还牵着那灵绳。
安无雪挑眉。
裴千讪笑一声:“我都说了他有病。”
曲忌之笑道:“两位就是裴千说的落月峰来援北冥之人?”
安无雪探了探裴千的灵力,淡然道:“你身上的灵力封印还没解?若是想解,我可替你解开。”
曲忌之面色一沉。
这两人进来之时,谢折风便敛下一切神色,冷着一张脸坐在一旁。
曲忌之刚对安无雪露出不满的眼神,这人便冷冷地看向进门这两人。
出寒仙尊平日里光是持剑立在那里,便可见无数仙修闻风丧胆,微凉的目光更是带着威压,把曲忌之和裴千都看得一怵。
曲忌之先是没由来神魂一颤,下一刻回过神来,直接一步上前,将裴千挡在身后。
裴千心中叫苦。
一边是仙尊和首座,一边是曲忌之。
他赶忙说:“不用解开不用解开……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我们不是要谈观叶阵的事情吗?”
安无雪伸手,请他们坐下,随后道:“曲小仙师先前和裴千说,你先前自困其中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知晓此事,所以你无法确定是否有人趁着你自困在阵中之时,偷偷在阵外学去了这阵法门道。
“可是你既然是曲家此代唯一的传承之人,曲氏还是在意你的安危的吧?你把自己困在观叶阵里,能知晓此事的人应当不多。”
“这位道友是想问我曲家谁最有嫌疑吧?”曲忌之直言道,“那必然是我的母亲,曲家家主曲问心。”
安无雪一愣。
这个名字他熟识。
他陨落之前,曲问心还不是曲家家主,和他算是同辈,在立北冥剑阵之时,也听他调遣过。
若论其品行,安无雪却没什么印象了。似乎是一个有点天赋但说不上惊才绝艳的阵道仙修。
这样的人,仙祸之中很多很多。
谢折风也问:“既是你的生母,你就没有其他怀疑之人?”
“有,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以血脉之力偷偷入我的观叶阵学走布阵门道的人。裴千所说的曲氏魔修已经有渡劫期的修为,谁能使唤得了渡劫期的曲家人?不还是只有她。
“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不得不说,我从观叶阵出来之后,她变了许多,我已经不敢确认€€€€”
曲忌之把玩着那牵动裴千的灵绳,拽到裴千瞪着他,他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在我入阵的几百年里,她是不是道心已变?”
他转头看向谢折风,却又垂下目光,语气颇为尊敬,“而且,裴千应该和仙尊说了我和他之间的因果。我娘既然能做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尝试,她一直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裴千点头:“也是€€€€等等,我好像没和你说过这是仙尊!”
曲忌之歪了歪头:“仙尊近百年来,偶有来北冥调阅北冥卷宗之时,每回都是上官城主亲自接待,有一回我刚好去过城主府,远远见过,虽然看不清尊容,但仙尊风采无双,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安无雪:“……”
他这才想起来,谢折风自封灵力之后脸上的幻术失效,一直不曾重新遮掩面容。
曲忌之又看向安无雪:“可这一位道友,我确实不认识,想遍如今两界叫得出名堂的渡劫修士,也想不到对应之人。”
裴千嘀咕道:“你要是能想得到才怪……”
安无雪笑道:“我今夜无聊,去买戏文话本看时,听到凡人谈论到你,都说你是‘小北冥’,聪慧非常,长袖善舞,颇有北冥仙君未入魔之前的影子。现在一看,此言确实不假。
“可我尚有一言。”
“哦?”
“有其风采便可,还是莫要太像了。”
曲忌之轻笑一声,听懂了安无雪言语之中的敲打。
“我不会入魔,”他说,“哪怕是为了裴千,我也不可能走这等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