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下楼,”陈藩见她的口型似乎是在说这个,“下楼去!”
陈藩松了手指推开吴湘,不愿离开,吴湘却抓着他不松开。
“我们先下去,现在你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你妈妈也……”吴湘顿了顿,似乎不忍心说下去,却还是开了口,“……别听了,给她留下点……留点隐私吧。”
吴湘从二十七岁开始,来到陈藩家里做住家护工,当时陈藩还是个刚上初中,背着双肩书包拎着小饭盒上学的孩子。
起初吴湘还觉得这是个相当好的差事€€€€男主人给钱大方,不常露面,更不像先前的几家雇主那样指手画脚地挑剔佣人。女主人虽然精神错乱,但好在不发疯伤人,也不闹着跳楼,只是整日里呆坐着,偶尔嘴里咿咿呀呀唱唱歌。小孩子也懂事,似乎成绩也不错,是个相当招老师喜欢的学生。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晚上,男主人陈玉泽不知为何酩酊大醉,突然造访,并且一反往日斯文常态,赤红着眼,强暴了自己已经发了疯的前妻。
吴湘吓坏了,她到那时才终于明白,这家人的关系根本不正常。
她当然想过离开,若是成天里伺候一个疯子也就算了,谁想到这家里还有一个比疯子更疯的!
吴湘当夜就打了背包要辞职,待她手忙脚乱收了屋里东西,拿着行李一转身,却发现小小的陈藩不知站在她身后多久了,倚着门框含着眼泪看她。
“湘姨,你要走了?”陈藩也被吓坏了,还在刚刚的惊叫中喊劈了嗓子,此刻声音哑哑的,“我打了110,你能等警察来了再走吗,我害怕。”吴湘怔住了。
这偌大的别墅屋里,她若是现在走了,就只给这孩子留下一对发疯的爹妈,天知道他会怎么样!
陈玉泽会连他一起打吗?他甚至在做那种事的时候不避讳陈藩,他万一对陈藩,万一对这个孩子……况且警察会信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所说的话吗?就算相信了,一个孩子说自己的父亲向母亲施加性暴力,这要怎么处置?
这根本不可能被处置!他怎么办?
吴湘意识到,至少是此时此刻,自己是唯一能够保护这个孩子的人。
她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一咬牙,把行李重重放下,走到门口把陈藩抱进怀里,双手捂着他的耳朵。
“我不走,”她说,“我们等警察来。”
吴湘在回忆里深陷了片刻,思绪很快就被陈藩的举动牵了回来。
陈藩表情麻木森冷地听了半晌,忽然游魂一般站起来,赤着脚下楼去。
吴湘紧随其后,但眼见他下到三楼,并没有拐弯回自己的卧室,而是接着往下走,朝着一楼去了。
客厅黑漆漆的,可陈藩脚步不停,熟练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玻璃展柜,穿越一整个未开灯的客厅。
墙边的博古架悄然耸立,房间四壁上挂着装裱过的华贵戏服与精美画作。可眼下这一切都蛰伏在黑暗里,白天看上去十分气派的装潢,此刻全部化作重重的鬼影,在混沌中窥伺着这一屋子的荒唐。
吴湘这才发现他是直奔着厨房去的。
果然,陈藩到厨房翻翻捡捡,拎了一把又长又利的剔骨刀,在手里掂量掂量,转身就要上楼。
吴湘吓得赶紧拦住他,生怕他真干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来。
“这可使不得!”吴湘张开双臂拦在陈藩面前。
陈藩脸上已经称得上是冷静了,刚才的麻木茫然一扫而空:“我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十七岁,要是严谨点,十七岁生日还没过,整十六。”
吴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问出口。不过很快她意识到陈藩是什么意思€€€€
“我杀人,判不了死刑。”陈藩语气平静。
吴湘毛骨悚然。
第12章 送人头
凌晨三点钟,吴湘心跳如擂鼓,紧张地看着眼前的持刀少年。
她此刻无比痛恨有钱人家搞装修,放着好好的隔油隔烟的大厨房不乐意用,非要把墙砸了改个开放式。搞得厨房连个门都没有,她想堵着门不让陈藩出去,却无从堵起。
“藩藩,别冲动,你是好孩子,别冲动!”吴湘尝试着向他走了两步。
陈藩仍在那静默地立着,像条鬼影。
“藩藩,你先把刀放下,你把它给我。”吴湘伸出手去,却见陈藩握着刀的手稍微向后收了一收。
“湘姨,”陈藩终于出声,“我忍够了。”
吴湘何尝不知道这些年,陈藩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他从懵懂天真的孩童开始,被迫见证了这一团脏污的成人世界,从惊慌无措,到暴跳如雷,却又因为“家”这一层坚实牢固的不破的透明薄膜困得所有人无法挣脱,让他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藩藩,不会判死刑,不等于不用负责任。”吴湘声音有些颤抖,“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妈妈怎么办?你妈妈只有你了!”陈藩不说话。
“你是大孩子了。”吴湘说。
陈藩再听不下去,手起刀落,噗地一声闷响。吴湘心惊肉跳,却见他只是把剔骨刀竖着,凶狠插进了流理台上的切菜板中。
半晌,他嗓子眼里发出极其古怪的一声咕噜,像呜咽,又像是叹息。随后他急喘了几口气,松开了手,一拳砸到流理台上。
吴湘松了口气,上来紧抱住他,还腾出一只手把那菜板上的剔骨刀拔下来,放回一旁的刀架上。
陈藩眼睛通红,但没哭。他闭着眼睛仰起头,大口地吞吐空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先上去了。”他说。
吴湘不放心他,想起他在上面狠命撞门的样子,问:“你肩膀有事没有,是不是伤着了?我给你拿点跌打油……”
陈藩却已经抬脚走出去,头也不回摆摆手:“不用。”
吴湘又跟着他往回走,见他上楼梯之前,拐去了一个点着小夜灯的客房。陈藩推开门,一个长毛尖嘴肚皮贴地的小黑影子啪嗒嗒跑出来,绕着陈藩脚下颠颠地跑。
陈藩弯腰伸手捞起它,揉了揉它的小三角脑袋。那小三角脑袋便伸出一条舌头,亲热地舔他的手掌和肘弯€€€€那是只漂亮的小小长毛腊肠犬。
“明天叫人来重新换锁。”陈藩抱着小狗朝楼上走去,给吴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湘站在楼梯口应了一声,待到陈藩的脚步声消失,她知道那是踩上了三楼的地毯,回他自己房里去了。
她转身叹了口气,顺着旋转楼梯的空隙向上望,顶楼的走廊灯仍然亮着,女人的哭泣声随着光亮一起,似有若无地透过来。造孽。
陈藩经这一番折腾,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睡过去,待他醒过来,日上三竿。他坐起来呆愣了一会儿,机械地进了浴室洗漱,在冷水扑到脸上的时候终于一个激灵,想起昨晚经历的一番混乱。
他扯过毛巾飞快擦了脸,奔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
脚底下有个黑影窜得比他还快,吓了他一跳,但他很快想起来那是着急下楼撒尿的毛肠€€€€长毛腊肠的简称,也就是那只三角脑袋小狗的大名。
同样被毛肠吓了一跳的人,是端着托盘从四楼走下来的吴湘。
“湘姨。”陈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指了指楼上。
吴湘点点头:“一早就走了,我刚帮丹姐洗了澡,你去看看吧。”
赵素丹穿着单薄的吊带睡裙,抱着腿,悄无声息蜷缩在双人床上。
门虽开着,陈藩还是伸手在门板上叩了两下,见屋里的女人没有反应,才慢慢走进去。
等他蹭到了女人面前,蹲下身去,抬头望向她低垂的眼睛,她才突然间瞧见什么惊喜似的,将稍显神经质的紧张面容隐去,挂上一副欢天喜地的笑脸,捧住了陈藩的脸。
“藩藩!”赵素丹语气出奇地兴奋,“宝贝!藩藩!”
陈藩将双手覆在她手上,感觉到她的手冷得不像话,于是试图用自己手掌的温度去温暖她。
“妈妈。”他小声回应。
赵素丹却把手从儿子的手中抽出来,笑着,像抱一个小婴儿似的,弯腰掐住陈藩两个腋窝,要把他提起来。
十七岁的陈藩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哪里是她用这拎婴儿的姿势就能拎起来的,陈藩只好配合她的力道站起来,再坐到床边上。
“藩藩好好吃饭睡觉了吗?”她问。
“嗯。”陈藩抓住她的手,攥起来合到自己掌心里握着。
“昨晚几点钟睡的?”她又问。
陈藩哽了一下,回答:“刷完牙就睡了,九点钟。”
赵素丹又咯咯地笑起来,再一次把手抽出来,往床垫下头摸过去。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巴掌大的薄纸。
那是一张印满了小红花的贴纸。
大家童年时代应该都见过的,如果在学校表现好了,老师就会十分大方地拿出一张这种贴纸,撕下一朵来,贴在好学生的本子上€€€€奖你一朵小红花。
赵素丹拿着藏在床垫下的这张贴纸,以十分严谨认真地神色从上面揭下一朵镶着金边的艳俗红花,贴在了陈藩侧脸上。
“乖。”
她摩挲着陈藩的脸,再不说话,把眼前的少年人结结实实抱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陈藩任她抱了许久,直到她困倦地合上眼睛,才帮她调整了姿势躺下。悉心替她盖好了被子,陈藩捏着拳头转身离开。
他亟需发泄,一路蹬着他那辆死飞,几乎不刹车地往闹市里飙。
在第八回压着黄灯冲过马路,被交警一杆子拦下之后,他终于冷静了点,朝警察叔叔态度良好地道了歉,转头寻了个更合适的去处。
电玩城里杂音震天,拳击沙袋被狠狠锤飞起来。
可乐机挨了揍,吱哇乱叫,呼噜噜吐出一米多长的纸票,折叠又落下,地上的纸票堆又壮大了许多。
旁边刚刚跟陈藩抢投篮位置的一伙初中生,现下抱着篮球一个屁也放不出来,挤作一团傻站在旁边。
陈藩摘了拳击手套,偏过头朝他们绽放出一个相当和善的笑,本意是不想跟小孩计较,结果一群屁孩子瞪着眼睛彼此看了看,端着两只满满登登的硬币小筐齐退几步,赶紧远远钻到大厅另一头,集体扎进射击游戏的小车里不出来了。
陈藩敛了笑容,甩甩头上的汗,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感觉好受多了。
他弯腰把地上堆积如山的纸票拢起来抱在怀里,又掂量了一下裤袋里仅剩的几枚游戏币,兴致缺缺地扫视一圈四周,看还有什么项目空着没人,好把它们消耗了去。
纸票多得一把抓不住,走起路沙沙响,颇为碍事。
陈藩不愿再费神归拢它们,打算按以往的习惯,随便寻个顺眼的姑娘送了。谁知姑娘没找到,倒是把寻仇的猛汉给招过来了。
吕忠下着低腰牛仔裤,上面赤身挂了件牛仔马甲,秀出一胳膊的青龙。
他叼着烟,正招呼一群朋友从对面网吧走出来,隔着落地玻璃橱窗一眼就瞧见了鹤立在光怪陆离游艺机世界中的老仇家,气得臂上青龙暴起,鼓鼓跳动。
上次在人防商场里那两大海碗调料,让他们眼睛足足疼了一周还多。更可气的是,不光医药费自己要出,他们一群人被泼中眼睛后谁都动弹不得,被遭了灾的周围商户团团围住,威胁不赔偿就报警,还白白赔进去一大笔伙食费。
“陈藩!”吕忠暴喝一声,带着身后四五人就要冲进来。
“哎!哎!想干什么你们!”电玩城门口几个店员立刻警觉了,对门网吧的网管也立刻反应过来,拽住身边经过的人。
这栋大厦是个商业综合体,内设服装街美食城,电玩城和网吧开在一处,楼下还有数家酒吧和量贩式KTV。
且不说能把这些个买卖凑在一起,大厦老板背后有没有点什么不可明说的势力,就算是良民开的销金窟,这些场所也都是常有人闹事的地方,安保水平必然不可能和之前地下人防的情况一样。
吕忠显然也是顾忌到了这一点,气焰暂时灭了一半,只得恶狠狠指着陈藩鼻子尖另约他处。
“南边消防通道下去,有种咱们小胡同里好好聊聊!”他放下狠话。
陈藩看猴戏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满满抱着一怀的小纸票。
听吕忠耀武扬威地放完狠话,脸上再止不住笑意,偏头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