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23章

这袋子里可是够热闹的。

他先是把桶面、饮料、巧克力派、水果罐头全都掏出来摆在床头柜上。

陈玉辉倚着门框看不下去了,轻笑一声骂他:“买的都什么乱七八糟,你跟他开运动会去啊?”

陈藩老神在在,接着往外倒腾:“还有呢。”

而后,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整只烧鸡、两碗盖子上凝着热气的鸡蛋羹,和一兜子鲜肉小蒸包。

“这还像点样。”陈玉辉点点头,“床头柜抽屉里有订餐单子,到时候可以打电话让他们送点粥过来配着吃。”

“嗯。”陈藩应了一声,手里仍没停下。

在他拿出一联小玻璃罐装的哈什蚂油、一大盒阿胶糕,和两瓶不同口味成长快乐的时候,陈玉辉终于觉出不对劲来了。

“别告诉我你这袋子里还有两盒脑白金。”陈玉辉默默看了一会儿,凉飕飕开口,“真有的话喂你自己吃点。”

“没了没了,就这些。”

陈藩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用力过猛,有点夸张,于是讪讪收起了塑料袋,在床头和窗台上叮叮当当地摆放起来。

摞了一会儿,陈藩回身看见陈玉辉还倚门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开口:“二叔,你中午就没吃饭吧,下楼简单吃一口。二婶也差不多要下班了,你俩一起回去,晚上我在这就行。”

“你们关系倒是不错。”陈玉辉朝病床上的人抬抬下巴,眼神却停在陈藩脸上。

陈藩手里正捏了个橙子往窗台上摆,听这话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嗯,他挺有意思的。”

“可惜了,这孩子命途多舛。”陈玉辉道,“晚上我在这吧,你回去。”

陈藩低着头,指甲在果皮上掐出道小印子。

“二叔,人是我捡回来的,麻烦是我给添的,让你垫钱办住院已经很不客气了。”

陈藩把橙子放好,扒拉两下汗湿的额发,走到陈玉辉跟前站住。

“我照顾得好自己,也能照顾他。要是我撑不住了,我还可以请护工,你别担心。”

陈藩几乎长得和陈玉辉一般高,身姿笔挺,像棵银杏茁壮扎在地上。陈玉辉忽然抬手捏了捏陈藩的肩膀,宽阔,但不算太厚实。

“小屁孩。”陈玉辉笑笑,“就仗着家里没人管得了你。”

“我家不管我,但你得管鲜儿啊。”陈藩朝他挤挤眼睛,“高三毕业生,正需要全方位陪伴和辅导的时候,总不能放她和二婶俩人在家吵一宿架吧。”陈玉辉默然。

“好吧。”

良久,他从门框上直起身来,走到病床前最后看了一眼贺春景。

“我让他们给你加张行军床在这,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我。”陈玉辉环视了一圈,见陈藩把东西置办得很齐全,确实没什么再需要操心的了,这才离开了。

贺春景醒转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陈藩面朝着他,侧卧在行军床上前面,听到贺春景发出一串细碎的咳嗽声之后立刻坐了起来。

“你醒了?”陈藩伸长手臂啪地打开台灯,橘皮颜色的昏暗灯光映了一室。

应当是点滴起了效用,贺春景终于退了烧,脸色不再是红扑扑的,反而显露出病态的苍白。他目光涣散,嘴唇干得起皮,唇瓣上的纹像是刻进肉里一般深。

陈藩从床头柜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插了只吸管进去,递到贺春景嘴边:“喝点水。”

贺春景像是还没回魂,侧头乖顺吸了几口,松开吸管喘了一阵气。

他脑子昏沉沉的,意识还停留在自己被赤裸着扔出窗外,跌入花丛的那一刻。面前陈藩的脸与昏迷前他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重叠起来,贺春景茫然伸出手去想要触碰眼前人。

“陈藩?”贺春景喃喃道。

陈藩先前做了贺春景醒来场景的好几种预设。

贺春景的忽然消失,贺春景对他们之间这段情谊毫无留恋的挥斩,以及贺春景这种不顾后果的逞强,陈藩在拨开花丛见到他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是要给他些教训的。

陈藩感到一种自己心爱的物件被损坏了的恼怒,他应该一改先前温柔可亲的态度,恶狠狠训斥贺春景一番。

可见了贺春景醒过来的样子,听他唤了一声名字,陈藩又不忍心了。

他抓住贺春景伸出的那只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捏了捏:“嗯,在呢。”

贺春景呆呆看了陈藩半天,又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忽如梦醒一般把手收回来。真的是陈藩救了他,他在昏迷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并不是幻觉。

“感觉怎么样了?”陈藩抬起落空的那一只手,到床头柜上捡出几样吃的,准备给贺春景热一热。

“……还行。”贺春景摸索着坐起来,神智清明许多,忽然反应过来他此刻在陈藩面前的立场很尴尬。他宁肯是对面寝室的姑娘把他送来医院的,那样他就不必再回忆起那个葡萄味的吻了。

“谢谢你啊。”他小声说,又环顾了下四周,“怎么弄了个这么夸张的病房。”

陈玉辉托丁芳的名号办来的单人病房,空调彩电独立卫浴一应俱全,比贺春景先前住过的旅馆还要高级很多。

这得多少钱呐,贺春景一颗心越看越往下沉,掂量着自己那点小存款,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退了房,不花这冤枉钱。

“二叔帮忙办的。”陈藩拎着水壶到浴室接了热水烧上,又问贺春景,“上厕所吗?”

贺春景点点头,软绵绵掀了被子就要下床,结果不到半秒钟就缩回被子里。

“我,我怎么没穿衣服啊?!”贺春景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陈藩就是这么把他光着送过来,又光着见了大夫,再光着运回病房躺了一整天的?那岂不是什么什么都被大家看光了!

陈藩轻笑了声,走到床边作势要掀被子:“都是男的,害羞什么!快去撒尿,待会儿尿床了我可不给你收拾。”

你才尿床呢!贺春景双手死死扣着棉被,心里暗骂。

再说了,男的是男的你是你!我可以当着一澡堂子男人的面脱得精光,毕竟他们只关心有没有人能给自己搓后背,你能一样吗!你还关心澡堂子有没有人合你口味!

陈藩看他那副贞洁烈妇似的样子,憋着笑到墙角面壁,不跟病号过多计较。

趁着贺春景去厕所功夫,他拿出下午买的鸡蛋羹,掀开盖子闻了闻。还行,虽然没冰箱,但病房有空调,至少没让它坏了。他把蛋羹搅散,连同塑料口袋里的小肉包子一起放进开水盆里,用土方法加热。

听到贺春景重新钻回被窝里,陈藩从行军床另一边拎出早就准备好的折叠小桌板,回身把它支在床上,将热好的鸡蛋羹端上去。

贺春景把被子紧紧拉在胸前,笨拙地挪动桌上的蛋羹,陈藩噗嗤一乐,慢条斯理打开自己从家拿来的小包裹,翻出一件又宽又长的篮球背心,往贺春景眼前一递:“穿上,吃饭。”

贺春景躲在被窝里气得要掉眼泪:“你故意的。”

陈藩十分坦然:“我故意的。”

要不是看在他今天救了自己的份上,贺春景简直想把一整碗鸡蛋羹扣他脸上。

两人紧紧挨在灯光下吃饭,借着亮光,贺春景才发现陈藩手上有不少划痕。

“怎么不包扎一下,你的手。”贺春景知道这是陈藩为了把他从花丛里救出来,被刺划破了手,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陈藩不大在意这些:“白天缠了纱布,不小心弄湿了,还勒手,就给摘掉了。”

“……对不起。”贺春景垂下眼睛。

他又一次亏欠了陈藩。

在把陈藩姐弟俩卷进马进宝的那次复仇之后,贺春景决心快刀斩乱麻,不再与他们扯上关系。

毕竟他们是家世优越的学生,而贺春景自己……是个在泥洼里刨食吃的社会底层,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两个阶层的人。

这一次,陈藩不光是把他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还为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陈藩甚至连自己的病情都不敢向陈玉辉吐露,生怕为此影响了陈鲜的家庭关系,却为了他,不得不搬来陈玉辉当救兵。

贺春景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一块用久了的洗碗海绵,被人用力捏出一包浑浊苦涩的水来。他再次证明自己除了给陈藩带来麻烦,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鸡蛋羹有些吃不下去了,陈藩见贺春景放下勺子,贴心地问:“是没胃口吗?我买了水果罐头,吃点开开胃?”

贺春景心中愧疚更甚,鼻头发酸。

他回馈不了陈藩什么,于是只能用拒绝接受陈藩好意的方式,强迫对方及时止损。

“不用了,谢谢你做这些。”他声音瓮瓮的,“明天我就能出院了,住院和打针吃药的钱我都会还你。”

陈藩皱了皱眉头,明显是生出几分火气,只是险险压住了:“你非要这样吗?”

贺春景紧张起来,他没想惹陈藩生气。

“算了,”陈藩紧绷起来的肩膀很快又松懈下去,“我不跟有病的人计较,你吃完了我叫护士来看看,没什么事就继续睡觉。”

“不用,我没什么事了。”贺春景别开目光不敢和陈藩对视,偏过去的目光却落在那张一看就睡不舒服的行军床上,“你睡那个也挺难受的吧,要不你先回去,明天办出院你再来?”

陈藩被他气笑了。

“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耳根子这么硬啊?”陈藩盯着他,把这半个月的旧账全翻出来一件一件数落,“单方面玩儿绝交,跑回去一个礼拜给自己糟蹋成高烧肺炎。又招惹了一群王八蛋,叫人家扒光了顺窗户给扔出来了,就这还没记性,还急着要跑。”

陈藩三下两下把桌上吃完的空盒子和塑料袋扫进垃圾桶,拎起小桌板往床边一立,手撑着床头逼近贺春景的脸,近到睫毛都要扫到贺春景的面皮上了。

“老实给我呆着,再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糟践自己,我就栓个绳给你捆起来!” 陈藩恶狠狠地说。

第25章 床前明月光

贺春景被他吓得后脑勺紧紧贴在床头墙上,大气都不敢喘。

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陈藩直起身,利落地将垃圾袋打了个结丢在角落里。贺春景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他收拾东西,眼眶里热涨涨的。

“陈藩,你别管我了,真的。”

贺春景一开口,声音都发着抖,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陈藩从自己生活中剥离出去的,但陈藩只这一个晚上就让他几乎前功尽弃。下一次,在累积更多有关于陈藩的,温馨又美好的体验与回忆之后,他还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抽刀断水吗?

陈藩身影停顿了一下。

贺春景狠了狠心,闭着眼睛继续往下说:“这次的钱我会还的,但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不是,将来就更不是了。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但我真的无以为报。甚至我还还害了你,害了陈鲜,现在又连累陈老师替我费心。”

“不管你,把你放回到你们厂子去?”陈藩转过身来,脸色沉得像积雨云,“然后你再出事,让你自生自灭?”

“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贺春景想要辩驳,却感觉此情此景自己的托词过于无力。

“要不是今天我去找你,你小命差点就交代了,那群小姑娘临终告别都得冲着你的白屁股抹眼泪€€€€星期日不上班你他妈连个因公牺牲都评不上!这就是你自己能处理好的事?你没你自己想得那么能耐! ”

陈藩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怒意。

一想到今天在花丛中见到贺春景时,头皮发麻呼吸骤止的那种心惊肉跳,陈藩就没来由地觉得愤怒与后怕。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能一辈子都指望别人吗?!我是没能耐,可我还没那么大脸凡事都拖别人下水!”

自己最窝囊、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一面被陈藩拎出来当反面教材,贺春景也炸了。

而后他噙着眼泪靠回床头,拼命拉扯着脸上的肌肉,强迫自己做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若无其事地看向杵在窗边的陈藩:“而且这次是意外,平时我过得好着呢。吃住不愁,还有小姑娘追我。这个坎熬过去了,后面工作要是顺当,说不定过两年还能娶到老婆€€€€那时候你们可能还忙着高考倒数百天呢!”

他望着面色阴沉的陈藩,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报复般的快感。

这人总是用情情爱爱那档子事戏耍他,把他玩得团团转,此刻贺春景偏要告诉他,那些小事对自己来讲也不算什么。

他有的是退路,姓陈的想管也管不着。

可他肋骨下面同样传来一阵钝痛,在报复陈藩的同时,那些话也把贺春景自己的心刮出好几道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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