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没站稳,撞墙上了。”贺春景小声说。
“真的?”陈藩总觉得不对劲,将信将疑道。
这回贺春景倒是笑了,勉力提起像往常一样语气活泼地回他:“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不信你问陈老师。这么丢人的事,换个人来问我还不说实话呢。”
陈藩见他笑了,悬着的心终于挨着地,松了口气:“八成是那天咱们吃什么东西给你吃过敏了,这么严重的话,改天我带你查个过敏源去。”
“嗯。”贺春景点点头。
“等你养好的。”陈藩看他弓着背,脊椎骨都能在校服后面连成一条凸起的线,心想这一场病生下来,学校营养餐养出的那点膘全给耗没了,查过敏源得抽几大管子血,别再给人抽成干白菜了。
这块地背阴,不知从哪刮来一阵小旋风,地上枯黄的叶子被卷起半米来高,在两人眼前起起落落的。
“你怎么没出操?”陈藩用肩膀顶了下贺春景,“在这吹风不冷吗?”
“肚子胀气,不想动,教室里不让留人。”贺春景说。
陈藩闻言伸手去摸他的肚子,贺春景又是一僵,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一点血色都不留。
“怎么涨成这样,你生吃二斤黄豆也不至于吧。”陈藩摸着手底下圆溜溜跟个小皮球一样的肚子,惊了,“到时候得放个多惊天动地的屁啊!”
贺春景正难受着,听他说这些没边没际的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想打他,但一动弹肚子就更疼了,只好把陈藩推得远远的:“滚滚滚,那你离远点,待会儿别再把你崩死了。”
结果陈藩很配合地站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那你趁着现在操场还有音乐,抓紧崩啊,要不待会儿上课万籁俱寂你多尴尬。”
“滚!”贺春景叫他气得脸上终于有点人颜色,捡起台阶边上松动的水泥渣子就往陈藩身上扔。
“真生气啦?那我可不逗你了。”
陈藩嬉皮笑脸又贴上去,坐在贺春景正背后,比他高了一个台阶,两条长腿一左一右长长伸出去,贺春景被陈藩夹在两腿中间,往后一靠就能靠进陈藩怀里。
“你干什么?”两人这姿势让贺春景感觉不大自然,撑着台阶想起来,却被陈藩按着肩膀重新坐好。
“我手心热,给你揉揉肚子。”陈藩树袋熊似的抱住他,两手交叠着在他胀鼓鼓的肚皮上画圈揉起来。
贺春景起先还想逃,可是陈藩的手心确实暖得发烫,像个小熨斗似的在他的肚子上熨。背后的怀抱也是火热的,那是青春的,爱恋的,踏实的怀抱,一个贺春景喜欢的人的怀抱。
发生了这样的事,贺春景本来打算要远离陈藩的。
他怕自己一看到陈藩就不受控制地想起另一人,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恐惧,把怒火和嫌恶发泄到无辜的陈藩身上,他怕自己觉得陈藩恶心,也怕陈藩……觉得他恶心。
可是当陈藩真正地来到贺春景身边时,贺春景就知道自己无法像想象中那样决绝的离开他。
陈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无比鲜活。
他注定是人群中的焦点,光是往那一站就散发出极强烈的存在感,如果每个人都存在一个“核”,那么陈藩的“核”一定是闪闪发光,不甘于隐没于碌碌人潮之中的。
陈藩就是陈藩,陈藩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
贺春景能够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陈藩的存在,并且情难自禁地被他吸引。
或许陈玉辉说的没错,贺春景就是一个小贪心鬼。他不光贪恋体面的生活,贪恋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资源,更贪恋身边那些美好的人。
即便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也还割舍不下这小半年来陈藩带给他的快乐和安全感,还有那些似是而非的,懵懂的爱。
一整套《青春的活力》早就做完了,就连排队回班级时播放的进行曲也快到了尾声。贺春景软绵绵歪在陈藩怀里,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给予他的温暖。他仰着脑袋往上看,高耸的教学楼站在阴影里,对面的白杨树笔直向上,冲出了阴影的遮挡,金鳞似的叶子在半空闪得人眼睛痛。
贺春景的眼睛被闪到了,痛得不行。
陈藩原本是认认真真在给贺春景揉肚子,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自己手腕上。他扳过贺春景的脸,果然看到小孩颤抖的嘴唇和通红的双眼。
陈藩叹了口气,磨蹭到他身边去:“你没跟我说实话。”
“没有,”贺春景口齿不清地说,“就是太阳太大了,晃得眼睛疼。”
“撒谎。”陈藩抬手遮住贺春景的眼睛,“算了,要是真难受就哭吧。”
贺春景本不想哭的。
他之前遭受过长期的虐待与霸凌,拳打脚踢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冰冷恶毒的话语更是习以为常。
这次只不过是欺负他的人换了一种方式罢了,那些委屈、愤懑与恐惧早该让他熟悉。
可在这一瞬间,陈藩发烫的掌心轻轻贴在贺春景眼皮上,那热度让他再也忍不了了,揪着陈藩的衣襟,呜呜咽咽哭得撕心裂肺,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不是他不想说实话,而是他不能,尤其是不能对着陈藩说。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一切几乎将他摧毁的事情,他半个字也不能透露给陈藩。
他太傻太天真了,直到陈玉辉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撞晕在桌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
因为陈玉辉给出的优渥生活条件,贺春景放弃了工作,失去了收入来源。他的学业直接受陈玉辉的影响,那人想叫他继续念就能继续念,想把他扔出校门照样抬抬手就能做到。
他的存款和证件被收走了,离开出租屋他无处可去,寸步难行。况且离开乳品厂之后,他生活在由陈玉辉为他构筑的真空小世界里,除了陈藩、陈鲜、YUKI、钱益多之外,他甚至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亲近的朋友,而这些人,无一不受到陈玉辉的影响。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陈玉辉刻意安排的,用来牵制自己的棋子,为的就是让贺春景乖乖成为一个口不能言的玩偶。
陈玉辉把什么都算准了掐好了,他织好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朝贺春景兜头罩下来,贺春景除了被缠死压根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贺春景埋首在陈藩怀里痛哭,此刻只有这一个小小的怀抱能让他感受到真实,感受到安全。
我不该贪图的。
我做错了事,信错了人了。
贺春景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喊,口中却只能发出支离破碎溃不成声的呜咽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暨国庆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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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泥娃娃,泥娃娃
陈藩知道贺春景眼窝浅,爱掉金豆子,但如此崩溃的发泄他还是头一次从贺春景身上见到。
他也吓了一跳,慌了神,赶快捧着贺春景的脸为他揩眼泪:“不是你真哭这么大啊?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你跟我说说。”
贺春景揪着他的衣襟一直摇头,脑袋压得低低的,躲开陈藩替他擦眼泪的手。他乱得恨不得两剪子把心给剪碎了,连带所有理不清的烂事一起烧成灰,一了百了。
这些天里贺春景不止一次地试图逃跑,又一次次地失败。
或许是他逃走的心不够坚定吧。
他后悔了,他宁愿一切全没发生过,他不要朋友了,也不上学了,老天给他什么命他就认什么命好了。可是他舍不得陈藩,陈鲜说他是能把陈藩从过往里拉出来的人,陈藩也终于愿意正视自己的症结,愿意去治疗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好像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种时候,贺春景应该退出吗?他不知道。
陈藩问不出什么东西,也便不去问了。
太阳光缓缓从树根下头爬过来,无声地将两个人裹进怀里,陈藩就在这片秋日暖阳中紧紧拥抱着贺春景,等他平静。
“不想说就不说了,你靠着我靠一会儿吧,我在这呢,我在这陪着你呢。”
这话听的贺春景感觉自己心脏翻了个个儿,好像每一回他被生活伤害到残破不堪的时候,陈藩都会突然拎着小扫帚小簸箕蹦出来,把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的贺春景唰唰几下收拾起来,拿回去用胶水粘粘好,当成宝贝细细养着。
不知怎的,贺春景就被自己的想象逗得有点想笑,没忍住打了个哭嗝。
陈藩见他好些了,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颈窝里,声音放低了试着逗他:“不得了了,小耗子发大水,再哭一会儿,把耗子洞都给淹掉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看过吗,爱丽丝被困在兔子洞里了,就哇哇大哭,把洞给淹了,还得一群鸡鸭鹅狗划着小船去捞她。”
“去你的,哄孩子呢你。”贺春景破涕为笑,用额头撞了陈藩的脑袋一下。结果他忘了自己额角有伤,陈藩没怎么样,反倒是贺春景自己痛得直抽冷气。
陈藩赶快又抱着他的脑袋开吹,吹完了又细细端详了一下那道伤口:“你这对自己下手也挺狠的,再严重点你就得缝针去,现在这样都有可能留疤,到时候等着伏地魔来找你吧。”
“不可能,我这就是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撞的,没进去。他来找我一个麻瓜干什么。”贺春景吸了吸鼻子。
看他已经恢复了开玩笑的精神,陈藩从口袋里摸出纸巾,贴在贺春景眼睛底下:“眼睛都肿了,不知道的看见了以为我带坏青少年,拉着你通宵打游戏去了。”
纸巾的香味很熟悉,和之前在电玩城胡同里时用的是同一款。贺春景又抽了一张纸,擤了擤鼻涕:“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纸啊,上次看你也用的这个,香香的。”
“我妈喜欢,”陈藩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纸巾包,把盖子撕开又粘好,“以前喜欢。”
他刚要把纸巾揣回口袋里,就发现刚才光顾着安慰贺春景了,这会儿手机正在裤兜里嗡嗡震个没完。
陈藩动作利落地掏出手机,红白相间的5300在他指尖上划出个漂亮的花,啪地推开滑盖:“喂?”
贺春景歪在陈藩身边,隐约能听见打来电话的是个女人,随着对方的话语,陈藩脸色倏而变得紧张起来:“什么?!我现在回去!”
贺春景顾不上自己肿着眼泡还在打嗝,忙问:“怎么了?”
陈藩从台阶上头呼啦站起来,拍拍屁股,抬腿就要走,脚步却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眼坐在台阶上的贺春景,眼睛通红,顶着个伤脑门,凄凄惨惨戚戚。
陈藩面露犹豫,眼神复杂地纠结了几秒钟,伸出一只手到贺春景面前:“走。”
贺春景把沾了眼泪湿漉漉的手心在校服裤子上蹭了两下,抓住陈藩,被他一用力拽了起来:“啊?上哪去?”
“边走边说!”陈藩打量了一下身边的铁网,伸手试了试牢固程度,回头看贺春景,“你能不能上去?”
事情发展得太出乎意料,刚刚还觉得自己跌入污黑不堪成人世界里的贺春景,被陈藩一个逃课邀请拽回了青葱校园。
贺春景傻愣愣回了句:“能吧?”
陈藩二话没说,侧身朝他比了个上的手势:“来。”
贺春景没逃过课,更没翻过墙,搁在以前这是他压根想都没想过的。可是这时候,在陈藩面前,他不知道从哪涌上来一股叛逆心理,他想要报复。
他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过上平凡的幸福生活,想和全天下无数青春期的孩子一样上学、考试、在操场上奔跑、谈一场情窦初开的恋爱,他到底错在哪里了?
生活用一张又一张虚假美丽的幕欺骗他,让他摔进大泥坑,大坑套着小坑,坑中还有水,水里还有钉。
命运把他捶打得破破烂烂的,他现在气急了,也要反过来把自己此前梦寐以求的虚伪生活踩碎在脚底下,他要报复,他非要做点出格的事不可!
贺春景咬紧了牙关,强忍着身后的疼痛,试着把脚尖往铁网格子上卡,一步一步往上挪腾。
陈藩站在旁边虚虚扶着他的腰,帮他攀到铁丝网的最顶上:“抓稳了吗,可别掉下来,翻身慢一点啊!”
贺春景慢腾腾爬上去,骑在两米多高的铁丝网上,左看看右看看,两眼发晕,突然就发现自己下不来了。
“陈藩,我,我好像下不来了。”贺春景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陈藩昂起头看贺春景。
“我说我动不了了!”贺春景恼羞成怒,往屁股底下的铁杆子上拍了一把,这东西硌得他屁股痛得要死,他又不敢乱动,生怕掉下去。
“……”陈藩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起初还只是抿着嘴,而后憋不住发出嗤嗤小声,紧接着扶着铁网大笑起来。
铁丝网本来就单薄,随着陈藩这么一抖,贺春景更站不住了。
他左脚踩在墙外那一侧,右脚踩在墙内这一侧,两只脚摆出个内八字,夹得紧紧的不敢动。
贺春景委屈得要命,刚才那点新生的雄心壮志全没了,感觉自己像个挂在铁丝网上的瘪气球一样可怜又可笑。
贺春景悲从中来,长长抽了一声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