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53章

他第一句话就狠狠往贺春景心尖痛处上碾了一脚。

紧接着,他伸手捏捏贺春景的肩膀,就像是通常长辈在见了许久未见的孩子那样,前后细细打量了一番:“胖了点了,感觉个头也高了。再长一长,说不定明年就能赶上陈藩。”

贺春景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双脚钉在地上任对方扒拉了两下。细看他两颊的话,能看到交织着恨与恐惧的,非常细微的颤抖。

陈玉辉却又在一旁发现了个新惊喜。

他从鼻子里哼哧笑了一声,神色怀念又宠溺,伸手拨弄了一下旁边那辆自行车的车铃:“陈藩的车?”

贺春景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正是他今天骑过来的那辆车。

“这还是小时候我送他的。”陈玉辉拎着车把前后挪腾了两下,用窄长的皮鞋尖朝着链条一挑,手上拽着车把往后一推,车链子喀啦一声垂落下来。

好端端的车子就这么被卸了链子,陈玉辉的目的显而易见€€€€贺春景今晚没法骑车回家了。

而后陈玉辉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条熟悉的灰白格子手帕,慢条斯理地抹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

“很晚了,走吧,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就像两人早就约好一起去干什么似的,他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催促道。

一股憋闷已久的愤怒冲上贺春景的脑袋,他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开口问:“去哪?”

“回家。”陈玉辉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宠溺的神色来,“离家出走这么多天,你还想去哪。”

“我要是不去呢,陈老师会把我怎么样?”贺春景死盯着陈玉辉,“捆着我回去吗,还是在大街上抓着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撞晕了拖走?”

陈玉辉在他额角上撞出来的那道口子现在已经愈合了,但留了一道肉粉色的细疤。每天洗脸的时候拨开刘海就能看见,提醒贺春景那天曾发生了怎样的痛。

“我不会。”陈玉辉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些,“听话,过来。”

贺春景一动不动。

陈玉辉忽然捏了捏眉心,语气里带了点无奈与疲惫:“之前那次我喝了酒,吓着你了。这回我不做什么,这几天丁芳闹得厉害,我就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睡一觉。”

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嘴角勾起来:“哦对,丁芳怀孕两个月了,你知道吗?”

听完这句话,贺春景像是挨了一棒子,他有点天旋地转,也有点恶心。

陈玉辉见他骤然间苍白下去的脸色,感觉十分满意,又往他面前踱了两步:“不过你不用在意,我没和她上床,她自己弄的试管婴儿。”

风仍旧从砖墙的十字花里灌进来,擦过贺春景的耳垂,冻得那一小片剔透的嫩肉变得殷红又饱满。陈玉辉俯下身去,凑到贺春景的耳朵边上开口,热气喷在贺春景耳朵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她以为我想要你,是因为我嫌弃陈鲜是个女儿。”陈玉辉说。

贺春景眼前只能看见陈玉辉肩头的一片鸦黑色,他嘴唇颤抖,不由得伸出手紧紧攥住眼前厚实的毛呢大衣。

“……鲜儿姐高三了,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贺春景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

陈玉辉垂眼看着鼻尖前面那只小小的耳朵,外圈玛瑙似的红,越往里越是一片莹润的羊脂白色,他感觉自己再难按捺心底暴虐的欲望。

“都是因为你,贺春景。”陈玉辉用一种既惋惜又失望的语气指责道,“是你的出现,给她,给她们带来了如此的不幸。”

“不是……”贺春景眼眶通红,声音因为痛苦变得扭曲嘶哑,“不是我。”

他忽然痛叫一声,一把推开了陈玉辉,左耳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弓起身子捂住耳朵。

陈玉辉舔了舔下唇上沾染的星点血迹,无声地笑,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作品€€€€贺春景的耳垂被他咬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血珠渗出来,离远看,像打了个小小的耳钉。

贺春景拔腿就走,在越过陈玉辉的一瞬间被他揪住,重重推搡到砖墙上。贺春景心里突突地跳,沾了血的手伸进口袋摸出那根圆珠笔,却连手腕子一并被陈玉辉抓住,往墙上一磕,笔杆啪嗒落地。

“又在闹什么脾气。”

陈玉辉手上的力道并不像语气那样柔和,捏得贺春景痛极了。

“放开我!”

“你还想跑到哪里去,跑回那个音像店躲着?”陈玉辉低声问,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先前被挂到车把手上的塑料袋,“春景,那店里起码有一半是盗版碟,你觉得工商要是来查,老板得赔进去多少钱?十万?二十万?”

贺春景满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陈玉辉,但接下来从陈玉辉嘴里吐出来的句子,更是让贺春景汗毛倒竖€€€€

“还是你想跑回陈藩家躲着……你和他说了吗,因为他挑拨吕忠和乳品厂的人打架,吕忠把乳品厂给炸了,自己也死了?”

贺春景眼睛瞪得发痛。

陈玉辉越看贺春景的表情越觉得有意思,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或者你听话一点,我就可以让丁芳先瞒着怀孕的事,再劝陈鲜住校,让她安安稳稳地高考。”

他享受了一会儿贺春景的茫然失措、愤恨交加。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舍得的。” 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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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少来PUA这一套

虎毒尚不食子,贺春景扬着头看了半天陈玉辉的脸。

这男人长得斯文、白净,头发永远整齐地向后梳平,镜片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衣服总是整洁又体面,颜色素净,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儒雅风范。

好一套金玉其外的精致壳子,但掀开这层皮,猩红的内里却随时会翻出獠牙来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陈鲜和陈藩,都是你看着长大的,自己家的孩子。你为什么......”

贺春景眨了眨被风刮得干痛的眼睛,他不理解陈玉辉怎么表现得一点都不在乎他们。

不过很快他就想明白了,陈玉辉不是不在乎他们。

陈玉辉只是更在乎自己。

与他自己的感受和体验相比较来看,其他人的一切欢笑或是哭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

所以他才能吸着谭平的血,写出《衔水瓶者》,又想如法炮制,将贺春景摧毁成第二个谭平。

汲取缪斯死亡腐败后滋生出的养分,再去供养他别的什么创作,至于被他选为缪斯的那个人本身,他不在乎。

看到贺春景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陈玉辉怜爱极了,伸手将贺春景的鬓发向后捋了捋:“走吧,晚上带你吃点好的,今天有跨年晚会,再给你买点零食……”

“我不走。”贺春景说。

“我、不、和、你、走。”

陈玉辉的手顿住了。

贺春景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气疯了才敢干出这样的事,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陈玉辉的面给陈藩拨了个电话,还开了免提。

“喂,下班了?”

陈藩的声音透过那只小小的黑色手机传过来,语调欢快。

“陈藩,”贺春景十分硬气地看向陈玉辉,面上甚至还带了一个挑衅的笑,“我今天把工作辞了,这几天都不用往音像店跑了。”

陈藩还挺惊讶的,发出一声“啊?”的同时,电话那头还传来一阵稀里哗啦锅碗瓢盆乱撞的声音。

贺春景皱皱眉头:“你干嘛呢?”

“我煮点意大利面啊,现在弄那个酱汁呢,今晚不是要看迪士尼吗,有个片子吃这个看正合适。不是,你怎么突然辞了€€€€”

“回去跟你细说。”贺春景心里咚咚打鼓,他决定回家之后不仅要跟陈藩说辞职的事,还要说一说乳品厂的事。

他不想再落什么把柄在陈玉辉手里了。

“对了,我自行车不小心弄掉链子了,得找个修车的地方,今天可能要晚点回去。”贺春景说着还拨弄了两下车铃,意有所指地斜了一眼陈玉辉,嘲讽道,“今天真挺倒霉的。”

“你别着急,就你停车那个居民区,你往里走两栋楼,然后右拐,有个便民修车点。修车点那个大爷姓胡,你找他上链子,提我名,打折!”

陈藩的声音一下子更清晰了,应当是方才腾不出手,一直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说话,这会儿终于空出手来了。

厨房里传出的炉灶烟机声也静下来,贺春景这边,整个车棚都能听清话筒里的声音。

中气十足,活力四射,贺春景看着陈玉辉黑下去的脸色,在心里暗自夸了一句,陈藩这嗓门还挺亮的。

“人家拢共赚那么两三块钱,还得给你打折,良心呢。”

“嘿我这给你省钱你还胳膊肘往外拐……”

“行了我修车去了,在家等我!”

贺春景直视着陈玉辉的眼睛,故意加重了在家等我几个字的读音。

“那我还能在哪等你,”陈藩在那头笑道,“赶快回来吧。”

这通电话打得心里忒解气,一听到陈藩的声音,贺春景在陈玉辉面前那些做小伏低的恐惧姿态一扫而光,统统消失,甚至有心思和陈藩斗嘴了。

“陈老师,”贺春景往起直了直腰,“你不是想要挟我么?”

陈玉辉整个人裹在黑呢子大衣里,脸色阴沉。表面风平浪静,可贺春景知道那人怀里窝藏着一整个冬天的阴霾风暴,随时能暴烈地奔涌出来,将一切冲垮、撕碎。但他仍要说。

“你也听到了,现在我要回家,回有陈藩的家。这工作我不干了。你要是非给威哥找茬,就看看今天是工商来得快,还是他打烊溜得快。乳品厂的事,我会和陈藩全部坦白。事情因我而起,那不是他的错。”

贺春景扬着脸,生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气势。

“至于丁芳阿姨和鲜儿姐,事已至此,你要是毫不在乎自己的孩子,也大可以把这档子烂事告诉她。不过我和其他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毁了她的前途€€€€她有一群永远靠得住的朋友,我们都会陪着她迈过这道坎!”

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贺春景收回刚要迈出车棚的脚步,转头看向身侧一直沉默站立在阴影中的男人。

“你从一开始,就没把助学当做慈善,对吧?”说起这个,贺春景的眼圈有些泛红了,他努力咽下所有情绪,让自己保持着愤怒的姿态,“这是一桩不对等的生意,一笔欺诈性的买卖,你把我拉出泥潭,却不告诉我条件是往更深处坠落。”

陈玉辉不置可否,锐利而带有压迫感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贺春景身上。

“既然你一开始对它的定义就是这样的,那么代价我已经支付了,你要是敢现在反悔,我保证……”

贺春景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剩下的字:“松津市第二中学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知道,你曾经对我、对谭平做过什么。”

在贺春景踏出车棚的一瞬间,听到陈玉辉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春景!”

贺春景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快步往音像店的方向走去,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陈玉辉脸上略显神经质的温柔笑容。

他不知道陈玉辉为什么笑,那人在他面前早不屑于掩藏自己的疯。

那笑声没有半点被忤逆的愤怒,倒像是嘲笑他自不量力的挣扎。

贺春景走到一半,还是拐进街边米线店,一狠心点了份全家福米线,额外又加了两份鱼丸午餐肉,打包带走。

一大兜子热腾腾的汤汤水水,把横插在塑料袋提手里的方便筷子都坠弯了。

拎着一兜子米线回到音像店,贺春景磨磨蹭蹭挪到收银台前去,常威这会儿正用收银台的电脑看网络视频。

“威哥,睡一大天,饿了吧。”贺春景别别扭扭献殷勤,把米线兜子怼进大号塑料饭盒里,推到常威面前。

常威有点意外,贺春景向来是个天天晚班顶着叽咕乱叫的瘪肚皮,硬撑到回家吃饭的小铁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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