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爸妈葬礼那天也下了雪,但他那时候太小,具体场景全都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没日没夜地哭了一场,半梦半醒,时而梦见父母开门进来唤他吃饭,时而醒来看见各路亲戚用怜悯的目光冲自己唏嘘,他花了好些时日才把梦境和现实区分开来。
回过神,他发现陈藩也在朝窗外看。
“下雪了。”贺春景说。
“嗯。”陈藩很轻地应了一句,没再说别的。
贺春景着实不习惯陈藩这副样子,回去的路上他假装口渴买水,偷偷下车买了两小瓶二锅头揣进口袋。
陈藩在出租车里开着窗户抽烟,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他脸上,见贺春景回来,陈藩才把烟掐了,摇上了窗。
贺春景递过去一盒温热豆奶:“一天没吃饭,垫垫。”
陈藩接过豆奶插上吸管,三两口喝得纸盒吱吱作响。
方才落在陈藩脸上那点小雪沫子在汽车暖风的吹拂下,很快融成雾蒙蒙的一层水光,乍一看像是泪痕。
贺春景这才想起来陈藩在整个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掉。
两人一路各怀心事地回到家。
别墅四楼常年开着的廊灯被熄灭了,狗被送去寄养,廊院中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声响,整座建筑深陷在一种死气沉沉的寂寥中。
贺春景看得揪心,进门之后把餐厅的灯打开,又觉得不够亮堂,索性把大厅的水晶吊灯也给打开了,问陈藩要不要吃点什么。
陈藩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也确实饿了。
两人挤在厨房和餐厅这一小块地方,贺春景从储物柜里扒拉出半袋元旦吃剩的意大利面,统统倒进锅子里煮了。
他不会调酱汁,只好打开冰箱去看有没有能下锅的配菜。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意大利面条也是面条,用中式炝锅面的方法料理一下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冷藏室被家政清理过,先前吴湘给他们留的那些饭菜早都变质被丢掉,因为最近一直没有在家吃饭,也就没让家政做新的放进去。贺春景勉强找了两棵娃娃菜,又打开冷冻室想要找点肉,拉开冰箱门却愣住了。
里面放了一个漂亮的蛋糕。
他扭头看了看桌子边上的陈藩,陈藩正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不经意瞥过来一眼。
“怎么了?”陈藩问,而后他看到那只被精致纸盒丝带包裹着的蛋糕,自己也顿住了。
“你买的?”贺春景看看他。
陈藩的表情明显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伸出手顺着额发往后理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好意思,我把它给忘了。”
贺春景伸手摸了摸蛋糕盒子上的缎带蝴蝶结:“把它拿出来吧,我想吃它。”
“好几天了,可能有点坏了,要不明天咱们出去,给你买个更好的?”陈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来。
“现在就想吃它。”贺春景把着冰箱门,执拗道。
陈藩只好把那漂亮的芝士蛋糕拎出冷冻室,摆在桌子上。这时候他又看见贺春景锅里煮着意大利面,案板上摆了两棵娃娃菜,还有一块冻肉。
“你这是什么吃法?”
“就,下面条呗。”
贺春景无端有些心虚。
陈藩终于露出一个笑,笑容里含了点无奈,他从橱柜里拿出一桶没开封的红酱,摆在流理台上:“我来吧。”
“哦。”贺春景乖乖退到一边去研究那个蛋糕。
陈藩动作很快,煮面炒面十五分钟的事,末了举着大菜刀走过来,示意贺春景把蛋糕盒子拆开。
“大年初一叫家政带过来的,想着给你个生日惊喜,结果……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事。”陈藩把菜刀递给他,“明年给你过个正式的。”
“不用,我以前自己在家也就是吃碗面条。”贺春景心头泛起一股酸楚又温暖的感觉,拿着菜刀在蛋糕上比划了两下,又放下,问,“还能许愿吗?”
“能。”陈藩从口袋里掏出一直打火机,啪地打着。
贺春景就着火光闭上眼睛。
虽然蛋糕和生日都过期了,但他今年的生日愿望还没许出去,他希望上天能给他一个补票的机会。
希望我们之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比前一天更好。
贺春景郑重其事地许下愿望。
陈藩默默看着他吹了火苗,转身去端意大利面,再回到桌前时却发现桌上多了两瓶扁方扁方的牛栏山。
“你就诚心要气我,是吧?”陈藩这次是真被逗笑了,“早知道刚才就该让你做炝锅面了。”
“要不你找两只高脚杯,咱俩意思意思。”贺春景把牛栏山拧开。
“算了,就这样吧,今天融合菜系。”陈藩把碟子撂在贺春景面前,自己也跟着坐下。
两人呼噜噜吃了半袋面,又干掉半块蓝莓乳酪蛋糕。贺春景第一次吃没有海绵胚子的蛋糕,被腻得直抿酒,不知不觉就醉了。
陈藩跟着他喝,但醉得没他那么快,俩人跟小醉鹅似的摇摇摆摆从桌上踉跄跌进沙发里。
“陈藩。”
酒瓶喝剩个底子的时候,贺春景忽然眼神直勾勾的喊他。
“嗯?”陈藩也有点上头,但还算清醒,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哭?”
“没有。”
“你想哭就哭吧,眼睛都红了好半天了。”
贺春景大着舌头揭穿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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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不由人
闻言陈藩愣了一下。
“真的吗?”他惊奇地瞪大眼睛,用手指揩揩眼角,“我操,我还以为是被酒辣的呢。”
贺春景哈哈笑了两声,很是大度的靠过去,把陈藩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破坏了对方用发泥抓得规规整整的发型。
“你哭吧,肩膀借你靠!”他说。
陈藩真就靠过去,开始是假模假式夸张地大哭,渐渐的,那种浮夸的哭声中夹杂了些许鼻音,再往后,就是真正的一场嚎啕。
“你说,他们到底为什么?”
陈藩闷在贺春景肩膀头,哽咽道。
贺春景叹了口气,鼻头发酸,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
“陈玉泽为什么偏偏要在死之前说那么句话,我宁愿永远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烂事!”
陈藩把额头死死抵在贺春景肩窝里。
“我真的,我真他妈一直特别窝火,我连自己家怎么变成这个逼样了我都想不通……但我妈不是那种人,真的,我妈不是那种人,我妈以前特别特别特别爱他。”
贺春景在他后背心揉啊揉:“也许他就是气急了胡说呢,别想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这十年的罪到底是因为什么受的?啊?他这么一死,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陈藩崩溃道。
“我真的不明白他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好到什么程度,我就算骑他脖子上撒尿他都乐呵呵的。后来突然有一天一切都他妈变了,我觉得他想杀了我,但他下不去手,所以他就把我往废了养。”
陈藩松开贺春景,红着眼睛掰手指头给他数,。
“我所有兴趣班,不论是正在考级的还是考证的,鉴宝的,还是正儿八经补课的,他都给我停了,收藏圈和他公司的人都不许我去见。每个月打给我的只有吃喝玩乐的钱,他还查账你知道吗,他就想让我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所以初见陈藩的时候,这人就是斗不过亲爹,顺着陈玉泽的意思把自己破罐子破摔了。
贺春景心头堵了一团酸楚的雾,陈藩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那些年虚度的日子又他妈算什么!”陈藩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却按不住往外不断渗出来的眼泪。
贺春景把他拖进怀里紧紧抱着,任陈藩把湿漉漉的眼泪蹭进自己鬓发里。
人的一生太长了,能够做出错误选择的机会太多。
成年人的悲剧往往是无数个这样的机会累加造成的,若是追根究底,则答案无穷无尽。
“陈藩,”贺春景小声呢喃,“哭过就好了。”
把一切都发泄出来,别再把一切情绪都掩盖在轻佻的,漫不经心的外壳之下了。
陈藩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身旁最后一截浮木。
贺春景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在怕什么,于是把他抱得更紧,紧到自己都有点喘不上气,肋骨压在陈藩的肋骨上硌得生疼。
“而且我还在呢,还有我陪着你。”贺春景吻了吻他的耳朵,“以后再没有人拘着你了,你自由了,陈藩,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你的人生变好了,陈藩,你会更好的,我保证。”
两人就这么挤作一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头顶的玻璃吊灯璀璨夺目,从深夜一直亮到黎明,又被凶猛涌进屋里的白金色阳光吞没掉。
贺春景是率先醒过来的那个,可还未等他歪过脑袋去看陈藩醒了没有,尖利的手机铃声就炸响在耳旁。
来电的是YUKI,说陈鲜忽然联系不上了。
陈藩被电话吵醒,窝在沙发里挠挠鸡窝头,接电话问怎么回事,YUKI支支吾吾表示就是联系不上人,问陈藩贺春景知不知道她的行踪。
贺春景一听就猜到是俩人搞对象的事被陈鲜家里发现了,眼下正棒打鸳鸯中。YUKI又怕刺激到陈藩,不敢把实话全说出来。
他趁着陈藩讲电话的功夫,强忍着头痛爬起来,从外套里翻找出自己的手机查看消息。
昨晚他迷迷糊糊听见衣服堆里的手机响了两声,应该是短信。
果不其然,贺春景按亮手机屏幕的时候,发现了一条来自陈玉辉的信息。他要见他。
贺春景抬眼看了下还在沙发里放空的陈藩,指了指楼梯的方向,陈藩抬了抬手,意思是让他先上去洗漱。
两人昨晚情绪都有点失控,酒醒之后想起来丢人了。
贺春景决定给陈藩一点面子,给他留出个整理思绪的空间。于是拖着在沙发上蜷了一宿,眼下正在发麻的小腿,坚持着一瘸一拐走上楼。
洗漱没花他多长时间,侧耳听了一下,陈藩没有要上来的意思。
贺春景面对着浴室的墙壁,牙齿在下唇上啮下一块死皮,很痛,也有些痒,他含着一嘴血腥味给陈玉辉拨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陈玉辉常年看早读,没有睡懒觉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