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来,陈藩家花园的西南角,有一小簇橘色火光扑扑跳跃着。
与温暖光亮一同传出老远的,还有烤鸡翅膀的香味。
“……翅尖糊了。”
贺春景往火盆里放了一张纸钱,提醒道。
“哦。”
陈藩转了转手上的BBQ签子,把翅尖挪开。
这就是陈藩想出来的办法,贺春景瞄了一眼地上的塑料口袋,里面还有两根没来得及烤制的腌好佐料的鸡翅膀。烧纸BBQ。
陈藩说这样味道传出去,邻居就不会以为他家失火了,只会以为他们在户外办party。
很难评价的一个馊招。
“你这是第一次烧纸?”陈藩转了转手里的鸡翅膀,挪开的间隙,贺春景往盆里添了一张纸。
火舌慢慢舔上来,贺春景看着那张面值大得吓人的纸币化为飞灰,在燃烧的噼剥声中轻轻嗯了一下。
“小时候只看舅舅他们烧过两次。”他喃喃地说。
“啊?之前听你总提起爸妈,我还以为……”陈藩表情有点诧异,不过很快替他找了个理由,“也是,小孩不能总接触这个,我爷爷去世之后,他们连墓园都不让我去来着,说对我不好。”
“嗯。”贺春景敷衍道。
其实说是看过,实际上贺春景也只是看舅舅拎着纸钱出门去,并没见到具体是怎么个操作流程。
贺春景用树杈拨弄了一下纸灰,后来爸妈死的时间久了,舅舅也就想不起来再去烧了。贺春景提过两次,舅舅叼着烟卷打麻将,抓起把零钱往他口袋里塞,叫他自己去弄。
他不敢去,也觉得自己不配去。
他不敢面对父母哪怕只是有可能存在的亡魂,如果当年他随父母一并死了也算干净,可偏偏只有他自己留下来。
只有害死了父母的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贺春景闭上眼睛,橙黄色的火焰隔着他的眼皮跳,让他本该被黑暗隔绝的视线翻出暗沉干涸的血红色。
他在心底反复默念爸爸妈妈,可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陈藩把喷香的鸡翅膀抬起来,凑到眼前看:“这个熟了。”
“拿个碟子装起来,先和烤香肠放在一起吧。”贺春景睁开眼,火光映得他一时目眩,而后他指了指一旁的蛋糕纸碟。
纸碟子是陈藩生日那天吃蛋糕剩下的,三根焦香流油的烤肠摞在上头,摆成祭祀贡品的模样。尽管被风吹得有些冷了,但那股荤香的烟火气仍然浓得冲鼻子。
陈藩晃了晃鸡翅膀,待到不那么烫手了,就用塑料口袋垫着撸到碟子上,又捡了个生鸡翅膀重新穿到签子上接着烤。熟能生巧,动作流畅极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等那鸡翅从白生生变得黄澄澄,烧得有几分皮焦骨酥的意味了,陈藩挺满意的左右看了看,忽然开口唱起了周星驰电影里的红烧鸡翅,我喜欢吃。荒腔走板的调子飘在半空里,贺春景没忍住噗嗤笑了,捅他一下:“你有病啊!”
陈藩也笑:“这不是怕叔叔阿姨吃着没意思,我做小辈的表演个才艺助助兴。”
“你再把他俩噎着!”贺春景笑着骂他,刚才那点惨淡心事重新沉入水底。
“哪儿能啊,我烤的鸡翅那是香酥软烂入口即化,绝不噎人!”陈藩一本正经道,“今年这是准备不充分,等明年再烧纸,我在旁边架一烤全羊,给叔叔阿姨来场够劲的。”
“拉倒吧你可!”贺春景往火盆里丢了一张纸钱,“明年€€€€”
贺春景捻纸的手顿了一顿。
“明年什么啊,明年再备一头烤乳猪,这够排面了吧!”
贺春景忽然转头望向陈藩,火光在他眸子里把情绪都烧尽了,他开口平平稳稳的说了句话。
“陈藩,明年你出国吧。”
夜色倏地又凝寂起来,像一块普鲁士蓝色的固体颜料被粗犷涂抹在这片时空里,二人之间结出了沉默的松脂,世界变成月亮高悬的巨大琥珀。
“你说什么?”
良久,琥珀中的一只昆虫挣扎着弹动触须。
“我说,你出国吧,陈藩。”另一只回答。
陈藩呼啦一下站起来,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贺春景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你干嘛反应这么大。”
“你说呢?”陈藩低吼,跃动的火焰一路沿着空气烧,烧到他的心里让他血液都滚沸起来。
“你先坐下,我又没说别的。”贺春景伸手想要扯他衣角,被陈藩一把甩开。
“你还想说什么别的?”陈藩看起来想把手里的鸡翅膀狠狠摔到地上,又用尽全力在控制自己不要这样做,“要跟我说分手,还是说你要搬走,说什么未来等我都是骗人的?!”
贺春景怕他冲动之下做出晦气事,连忙站起来想把他手上的鸡翅膀拿走,结果他一伸手,陈藩反倒把手往后一背,给那鸡翅藏背后了。
“陈藩,你先给我,别弄掉地上了。”贺春景无奈道。
“不给!”陈藩低头恶狠狠瞪视他,“我的!”
“你先听我说……”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想玩弄我感情我告诉你没门儿啊贺春景,你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这个院子!”陈藩虎着脸打断他。
贺春景没办法,抢又抢不着,说又说不通,只好捞着脖子亲了陈藩一口。亲完了刚要分开,又被陈藩按着后脑勺凶悍地深深吻了一通。
俩人亲得快大脑缺氧才停,刚一分开贺春景就立刻捂着脸坐下,蜷缩在花坛边上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干什么,这又没人!”陈藩怒气未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贺春景听他放屁,又当了一会儿土拨鼠,缓过来之后连着往火盆里丢了好几张纸钱:“爸,妈,你们别生气,都怪我,是我不好,我不争气,我们俩……就是,就是这样了。”
丢完纸钱,贺春景干脆抱着腿,把脸深深埋到自己膝盖中间去了。
陈藩站在冷风里发愣。
没一会儿,他从贺春景身边把那叠纸钱拽过来,抽出厚厚一沓放进火盆里,毕恭毕敬的鞠了个躬。
“叔叔阿姨,都是我不好,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陈藩尴尴尬尬的说。
两人各自抠地抠了半天,还是贺春景抬起头指了指火堆,小声提醒鸡翅又要糊了,陈藩这才如梦初醒,把明显烤过头的鸡翅膀摘下来,换了最后一只生鸡翅上去烤。
“……我又没说不跟你好了。”
贺春景伸手扒拉了两下纸碟子里的烤鸡翅,让他们并排整齐放着。
“我觉得吧,现在手机通讯那么发达,即使咱们俩分隔两地,也不是说就完全杳无音信了,对吧?”贺春景把最后一点纸钱投进火盆里,看着火光逐渐将它们吞没。
陈藩不置可否,静静等着他往下讲。
“而且你就算出国了,假期也会回来的吧,其实和你去外地念大学,我在二中准备高考的感觉差不多,就是短短的分开一阵子。等以后我们都毕业了,你回国,或者我去找你,都可以的。”
贺春景这句话说得有点艰难,他说他去找陈藩,他哪里有资本去找他。
这句话实际上的意思是,你要是到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要是不想回来了,就把我忘了吧。
贺春景抿了抿嘴,希望陈藩能听懂,又怕陈藩能听懂。
“你就这么想把我往外推?”陈藩低着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我……”贺春景喉头哽了一下,眼睛被灰色烟雾熏得发红,“我希望你做最好的自己。”
他转过头看陈藩,陈藩也看他。
“年轻人嘛,就应该实现梦想。你有你的梦想,我有我的梦想,咱们俩都往好的那一头奔,过程可能曲折了点,但我觉得总能在更好的未来碰上。”贺春景说。
陈玉辉那天过来,说的是让陈藩出国的事,可到了贺春景这里,陈藩却跟他使了个小伎俩。
陈藩硬是把跨越五洲四洋的诀别,软化成一道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内抬脚就到的小路,他不愿让贺春景等他,因为他知道漫长且不确定的等待使人痛苦,他宁愿自己去做受委屈的那个人。
他说他先去探探路,然后安营扎寨,等着贺春景踩着他的脚印来寻人。
只有陈藩,只有陈藩会待他这样好,这样柔软。
“等你走了,那个李端行也不能拿别人怎么样,肯定是给点钱就息事宁人了。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有的是办法赚钱念书,说不定等你回来,我还打工打发财了呢。”
贺春景吸了吸鼻子,冲陈藩咧着嘴笑。
他舍不得陈藩,和陈藩待在一块的时候,是他长大之后过得最畅快的时光。
但贺春景不想因为自己的畅快,把本来有可能大放异彩的陈藩拴在方寸之地,更不愿让他面临可能发生的危险。
“我不想走,贺春景,我们的青春都只有一次。”陈藩说。
贺春景叹了口气,以往都是陈藩哄他,难得反过来一回。他抓着陈藩的手腕晃了晃:“还记得去年生日鲜儿姐送你的礼物吗?”
他见陈藩默不作声,知道他一定是想起来了。
“你注定要做一个很厉害的人,陈藩,你是要走到塔尖上去的人。”
贺春景的手往下滑,与陈藩的手指扣在一起。
“如果你到了塔尖,从地面人群中看到我,找到我,那是我的荣幸。可是如果你为了等我,找我,一生都无法登塔,那这是我的罪过。”
“不是你的罪过,是我的选择。”陈藩低声驳斥。
“你可以那样告诉你自己,但同样的,我也会这样告诉我自己。”贺春景整个人贴过去,侧着脑袋去看陈藩低垂的脸,“陈藩,人不能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违心事。”
最后一只鸡翅也熟了,贺春景把装着烤香肠和烤鸡翅的小碟子端端正正摆在火盆前面,盆中余烬忽明忽灭的喘息着。
他跪倒在这简陋的祭台跟前,陈藩也跟着他沉默地跪下。
两人磕了三个五体投地的响头。
火源熄灭,温度骤降,起身时贺春景打了个喷嚏。
“回屋吧,别冻感冒了。”陈藩抽了张纸递给他。
“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是没见过我老家的冷,再过两天,十一月中的时候我们那都该下雪了。”贺春景擤了一把鼻涕,嘴上却不服气。
“不冷你倒别打喷嚏啊。”陈藩失笑,随后把人紧紧掖进了怀里。
十一月晚间已有了凛然的寒意,陈藩拥着他往回走,狭窄的小路容不下并排的两个人,于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两边花圃里。
被叶露染白了的秋草€€€€€€€€响成一片。
贺春景脚踏的运动鞋深陷入绵软的草丛里,这让他想起老家刚下过大雪后的路面。
一脚踩下去,也是软绵绵的,沙沙响。
他是时候回家一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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