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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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陈玉辉再一次驱车来到松山书院。

这回他没有在会客室安静等待李端行,而是直接越过会客室外的前台秘书,面如寒霜地直接往校长室去了。

“先生,你不能过去!校长现在在开会,先生!”

前台秘书一溜小跑着跟在陈玉辉身后,被他一挥手甩开后,从腰中摸出了对讲机开始喊人。

陈玉辉站定在校长室门前开始重重敲门的时候,几名体型剽悍、身着迷彩的教官也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校长现在正在开会,这位先生,请你立刻回到会客室!”见支援赶到,秘书带着教官们气势汹汹走过来。

陈玉辉朝他们瞥了瞥,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就像遇到了平时不肯听话的刺头学生似的。他伸手摸进口袋里,再抽出来的时候指间夹了三个扁扁的小纸盒子。那三只盒子被他往地上一抛,叮铃铃一阵清脆稀碎的声响,落了满地地尖锐的图钉。

“李校长,我这有一份揭底松山书院的访谈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看看。”陈玉辉冷眼看着正小心翼翼清理图钉的几名壮汉,嗤笑了一声,“你没必要知道是哪家报社攒的稿子,但只要今天我见不到你,贵校的教学细节,可就人尽皆知了。”

门锁咔哒一声弹开,率先开门出来的却并不是李端行。

一个嘴角带着淤伤的女孩从校长室里走出来,她面色灰暗,眼里含着泪,看也没看陈玉辉一眼,贴着墙根摇摇晃晃的走。路过那一片未清理完的图钉时,有枚钉子扎进女孩子赤裸的脚,她痛呼一声跪坐在地,却仍不敢停,挣扎着站起来拔掉钉子,扶着墙一瘸一拐地离开。

“进来。”

屋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

陈玉辉心下了然。

“想要见您一面,还真不是什么容易事。”陈玉辉推门走进去,望着宽大写字台后面端坐着的李端行。

那人比他年轻些,三十出头,西装革履。面容硬朗且棱角分明,端的是一派青年才俊的好长相。只有眼下薄薄一层青黄色,无意中流露出这人好皮囊下夹裹着的荒淫无度。

李端行不置可否地笑笑,示意陈玉辉坐。

陈玉辉推了推镜架,并不正面与他对谈,而是坐在了一旁的皮沙发上。沙发对面有一排书架,架子上被密匝匝的书脊填满,上方挂了块仿制的油画肖像,笔触柔和细腻,是劳伦斯的《红衣少年》。

“松津二中,陈玉辉陈老师,是吧?”李端行双手交握着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听说最近喜得贵子,可惜我不得空,要不然也去你家道一声贺。”

陈玉辉顿了顿,但很快面色如常:“幸好李校长事业如日中天脱不开身,不然我家的红白喜事,怕是要放在一块办了。”

“€€,你说这个啊。这事我也没想到会闹这么大。”

李端行施施然道。

“小胡在这干了三年多了,我们做东家的得有良心。瞎了眼睛人就废了,哪怕给他三五十万,平心而论,这么点钱吃吃喝喝也就没了,之后他一大家子人怎么生活呢?那天看他实在可怜,我一不留神就……说者无心,陈老师不怪我吧?”

果然二中门口那一场血腥的报复,和李端行脱不开干系。

陈玉辉心下一沉,面上却没有太大波澜。

“不碍事,闹事的已经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他摆摆手,满不在意的样子,“我今天来找李校长,是诚心把这事做个了结。”

“那好说,我父亲和陈老爷子也算有点交情,咱们不多做计较。我开价,你掏钱,皆大欢喜。”李端行笑起来。

“李校长要多少?”

“你手里的访谈稿就算六十,你再添七百四,咱们凑个吉利点的数字,整八百。”

陈玉辉太阳穴突地跳起来。

李端行扫了他一眼,似乎很满意对方被自己拿捏住的样子:“其实那份稿子,你也知道翻不出多大的风浪。”

陈玉辉曲起指节推了推眼镜:“我知道李校长有人脉,觉得我一个教书匠,没有什么能耐,但€€€€”

“可不敢。”李端行打断道。

他捏起桌上的一只短嘴小茶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茶,端起来吹了两口,啜饮。

“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陈老爷子当年手腕出了名的硬。再说,陈玉泽生前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陈老师您不过是一心栽培桃李,志不在此罢了。”

李端行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陈玉辉。

三言两语,他把陈玉辉贬低到了家里最不成器的位置上。

“李校长说笑了。”陈玉辉锐利的一道目光刺向李端行,“我确实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民教师,所以拿不出这样的天价巨款来。”

“陈老师也别太谦虚,陈老爷子的家底你我心知肚明。”李端行伸出手,在空中朝陈玉辉点了点,“今年正月初五,我有朋友参加了陈玉泽的葬礼,眼下你手里捏着的东西,不算少吧。”

陈玉辉打心里生出一股烦躁来,他不喜欢沟通的对象超出他的可控范围太多。

他从口袋里摸出惯用的格子手帕,沾了沾鼻尖上的汗,忽地笑起来:“那孩子上个月过的十八岁生日,你总不好叫我去难为一个刚成年的孩子。”

“没关系啊,你是老师,我是校长,明摆着我比你更会摆弄孩子,我不介意帮你处理。”李端行斜睨着陈玉辉,挂上一个漫不经心的揶揄笑容,“说不定没多久,那笔钱就能永远留在陈老师户头了。”

“看来李校长并不想早日将这事情解决掉,”陈玉辉见他不松口,冷着脸站起身,“既然如此,不然改日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来谈。”

“请便。”李端行做了个请他出去的手势,“希望下次见面,陈老师还能这么泰然自若的站在我面前。”

陈玉辉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转身向外走:“李校长保重,希望爆料之后,您上面那位不会因为关键时期被抓了辫子,大发雷霆吧。”

身后有茶盏磕在桌面上的轻响。

陈玉辉无言地微笑,走过肖像画下面的书架时,忽然一个无比熟悉的书脊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与此同时,李端行在写字台后面懒洋洋地叫了他一声。

“陈老师。”

陈玉辉停下脚步,却并未转身。

书架最顶上一排,靠近门口的位置,放了一本白色封皮,书页已经泛黄的旧书册。

陈玉辉出租屋的书房里,也有这么一本书。

《衔水瓶者》。

“陈老师,最近你们家楼上的邻居要搬家,东西多,请的搬家公司人也多,”李端行眯着眼睛看向陈玉辉的背影,“可别光顾着照看侄子,把自己家的小朋友给疏忽了。”

陈玉辉霍然转身,镜片反射出雪亮逼人的刺目白光。

“怎么,陈老师还有话说?”李端行不屑地笑了一声。

陈玉辉站在门口看了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

“李校长,这件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厢成年人们明暗交锋,拉扯周旋,那厢两个孩子是浑然不知。

对于这两位年龄加起来没人鞋码大的小毛头来说,此时此刻悬在二人眼前最大的一个问题,没有其他,只有离别。

陈藩出国的日子定在高三上学期结束的时候,。

为了他的安全,陈玉辉甚至没有留他在松津市内过年。

临行前一夜,贺春景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他怎么躺都觉得被子里发凉,坐起来一看窗外,惨淡月光下有细盐粒一般的雪沫洒下来。

怪不得这么冷,原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在离别前夜纷纷扬扬的飘落了。

就在贺春景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的时候,他的房门“吱呀”欠了条缝,陈藩狗狗祟祟探头进来,跟贺春景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你,你怎么不睡觉啊?”陈藩没想到屋里的人醒着,吓了一跳,伸手啪地开了灯。

“别开灯,开灯看不到外面了。”贺春景忙说。

陈藩又伸手把灯关了,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贺春景身边,与他依偎着看雪。

“怎么,想我想得睡不着觉?”陈藩抖开手边的一条毯子披在二人身上。

贺春景拢了拢那条薄毯:“也不全是。”

陈藩直接忽略前三个字:“那怎么不过来找我。”

“你这不也来找我了吗。”贺春景咧嘴朝他笑笑。

两个人有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静静靠在一起朝窗外看。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下雪比这下的大么?”贺春景问。

他想起家乡的雪,一片一片黏连在天上,巴掌大,三九天被风刮着打旋,平地上都能卷起一层白毛来。

陈藩要是去个雪多的地方,他们俩以后说不准还更有共同语言一些。

“南加州吗,”陈藩看着窗外,不大确定地回答,“书上说那边是地中海气候,冬天应该……下雨不下雪吧?”

“那你没福气咯。”贺春景干巴巴地说,“啧啧啧,有的人,从小到大也没堆过几次雪人,也没打过雪仗……”

“差不多得了啊!”陈藩吓唬他,假装在他大腿上恶狠狠拧了一把。

贺春景吭吭笑起来:“还不让人说实话了。”

陈藩想象了一下贺春景穿成一个棉花包,在外面两捺厚的,米糕似的雪地里堆雪人,冻的鼻子红红耳朵红红......那场景实在可爱,也便不跟他计较什么实话假话了,劈头盖脸捧着人就是一顿亲。

贺春景猝不及防,被他抓着脸亲得嗷嗷叫,鼻子下巴全是口水印。

闹累了,两人裹着毯子倒回床上,躺在蓬松暄软的棉被底下,墙壁上有摇摇晃晃向下走的雪影,看久了像面窗。

贺春景恍然间觉得他们挤在一艘狭小的飞船舱里,外面是倏忽而逝的星球残影,远的近的,亿万光年,与他们统统无关,他们在广袤浩瀚的宇宙里流浪。

若是能长久的一起流浪,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我走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陈藩揽着他,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贺春景闻言有些怔忡,相识不到两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与陈藩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却转眼又要分开。

“吃饭、睡觉、写作业、上课、考试,没什么特别的。”贺春景往他肩窝里蹭了蹭,吸了一鼻子柠檬香气。

“还有呢?”陈藩追问。

“还有?”贺春景又盘算了几件事,“还有跟湘姨一起照顾毛肠和二世,去探望赵阿姨。”

“其他呢?”陈藩还不依不饶的。

“其他还有什么?”贺春景抬头看他。

陈藩吻了吻他的眼睛:“还有想我呢。”

“拉倒吧,”贺春景眨眨眼,侧头避开,“我也快高三了,有空想你还不如想想数学题。”

“想数学题也行,我给你当动点P,沿着射线运动,不论往外走多远,你就是我唯一确定的那个O点。”陈藩顺势在他颧骨上啃了一口。

贺春景哑口无言,陈藩以为他是被自己渊博的数学知识和绝妙的文学比喻手法给镇住了,还挺洋洋得意的说:“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一股文理交织的浪漫?”

贺春景张张嘴,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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