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梦话呢贺春景,这房子现在不就是我家的吗。”
曹茁茁拖着一只编织袋,从小次卧走出来。
“茁茁!”
蔡玲急吼吼地要叫住他。
可来不及了,贺春景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你说什么?”
曹茁茁满脸莫名其妙,把装有贺春景从小到大吃穿家用的编织袋往前踢了踢,挠挠头,扯着嗓子嚷嚷:“什么我说什么,这房子你不是早就赠给我们家了吗,怎么现在还想往回要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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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我的生活和希望
在蔡玲拿出那两份纸质文件之后,贺春景以为自己会狂怒,会大闹,会泼皮打滚哭喊咆哮,会嚎叫着将周遭东西尽数砸个粉碎,会失手杀人,乃至一把火烧光整座屋子。但他没有。
他平静得自己都出乎意料,就好像这件事情在他心中早有定数。
他早知道世界不会厚待自己,所以默许了命运将他压低碾碎至不可复生之处。
文件始终被蔡玲掐在手里,像是怕被他抢走撕毁一样。A4纸发皱的边缘让贺春景恍然间想起什么€€€€出租屋,零七年的夏天,疼痛的肺,潮湿的夜雨,昏黑的楼道,和乳品厂自产的雪糕。
那本爱伦€€坡的诗集,以及陈玉辉放在茶几上的,说是需要他签署的入学资料。
贺春景用沾湿了泪水的手捏着它们签名,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抚不平的指印。原来如此。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去给陈玉辉打了几个电话,每一个都是无人接通。
贺春景明白这是陈玉辉在逼着自己去见他。
陈玉辉早在知道他回了老家的那一刻起,就在窃喜,在偷笑,在好整以暇地期待他的崩溃失控和怒不可遏。那人手里攥着一份不安好心的“礼物”等着贺春景送上门,他不怕贺春景躲着他避着他,因为他知道贺春景会杀上门去找他。
陈玉辉又一次赢了。
贺春景的确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他了。
“这,这可不能怪我们啊,这可是你老师提出来的,我们都以为你同意了呢。”蔡玲还在后面张牙舞爪的高声解释,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而且我们都去公证处验过了,有效的,由不得你反悔!”
贺春景脸色白得跟死了一回似的,扯着嘴角,勾出一个极惨切的笑。
“以为我同意了,为什么还这么防备我?”贺春景慢慢放下听筒里满是机械电子女声的手机,缓缓转过身,“你们在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怕什么?我们又不做亏心事我们怕什么?!”
蔡玲嗓门一下拔得无比尖锐,她紧走两步,哐当推开入户门,用整栋楼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咱们让邻里邻居的都听听!我们还有什么欠你老贺家的啊!”
贺春景家是七十年代末建的老楼,举架低、隔音差,大门一开更是全楼都能把屋里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你们家出事,哪个亲戚朋友愿意接手?还不是我们挺身而出把你接过来养活了?!从萝卜头那么大养到现在,你缺过一口饭吃吗?!少过一件衣服穿吗?!我们有什么心虚的,我们扪心自问,对得起你姥姥的托付!”
蔡玲歇斯底里,哭腔都出来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曹茁茁在一旁也急了,冲到门口把拍胳膊拧大腿的蔡玲扶住,跟着嚷嚷:“贺春景!人是你自己找的,字是你自己签的,你反悔了也该找那个老师去理论,来找我们干什么?怎么,你还要把我妈也逼死吗?!”
贺春景看着眼前这对戏瘾大发的母子,神情麻木地转头看向了真正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那个人。
“舅舅。”贺春景叫了曹东亮一声。
曹东亮是个念过大学,知晓礼义廉耻的文化人,可这人始终沉默着,手里的烟灰结得老长。
贺春景这才有些发抖的吸了一口气,颤声再次开口:“曹东亮,你的工作是我爸给介绍的,晋升的时候我妈给你拿钱打点领导,你失业之后,是我……”
他哽咽了一下,极快地抽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酸涩继续往下说。
“……你失业之后,是我放弃了念高中的机会,出门打工,寄钱回来。”贺春景身前的地板被打湿了一滴,又一点,他眨眨眼,恍若未觉。
“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累不累,苟延残喘还是病得要死,你们不在乎,我认了,反正咱们的情分也就这么一点。但你跟我妈做了一辈子的亲人,这是她生我养我的地方,是你姐姐给孩子留下的唯一财产,你们背着我,和外人一起算计我,你不怕她夜里来敲门吗?”
“你也好意思提她!”蔡玲尖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揪住贺春景的前襟,“你什么意思啊?咒我们呐!吓唬我们呐!替她养了这些年孩子,我们凭什么不能有点回报啊!”
贺春景被蔡玲推搡得倒退几步,忍无可忍,回手就抄起沙发边上的电话机向她砸过去。却不料被曹茁茁一把接住,猛地反手砸回来,倒将他撞倒在沙发上。
“你敢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曹茁茁挥拳迎上来,贺春景见状也再控制不住,像只发了狂的小野兽般,与曹茁茁狠命厮打起来。
从沙发打到地上,掀翻了茶几,踹歪了电视柜。
他的愤怒、委屈、懊悔将理智蚕食殆尽。他最后的底牌,赎身的筹码,他通向未来的明亮小路统统毁掉了,他感觉自己就要在今天死去,甚至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同父母一道死在这房子里,那便不会遇见当下的一切痛苦了。
蔡玲见宝贝儿子挨打,也嚎叫着扑上去。楼道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有邻居开始窃窃私语。
曹东亮终于坐不住了,把烟头一捻,丢到地上,大步过去一把甩上了门。
“都他妈行了!”
曹东亮对着客厅里打作一团的三人大吼。
蔡玲和曹茁茁被震住了,下意识停了手,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蔡玲抽抽搭搭的哭声,和贺春景发崩溃的低吼。
贺春景整个人被又高又壮的曹茁茁骑在身下,左手小臂掩着脸,右手还在空中胡乱挥舞,试图捶打身上的人。他像是隔绝了自己的感官,只凭本能发泄,嘴里发出些扭曲愤怒不成调子的呐喊,喊着喊着,那声调逐渐转向悲鸣,他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曹茁茁被他这种癫狂的状态吓坏了,撑着膝盖站起来,拉着蔡玲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
贺春景蜷缩在地板上,像儿时学习走路不慎摔倒了那样,将脸贴在早已不再崭新光鲜的木地板上痛哭。
哭了一阵,他突然感觉很没有意思。
就好像一个亮着灯的空房间,忽然有人从门口把手伸进来,关掉了电灯开关,而后又将手缩回去,只留下一间黑漆漆的空屋子那样。
四周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贺春景就这么止住了眼泪,神色茫然地盯着头顶的日光灯。
脚步声走开,又回来,曹东亮进屋拿出了一个棕色的旧皮夹,走到贺春景面前,蹲下身。
“起来吧。”惯于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这些钱你拿着,回去吧。”
他数出一沓泛着陈旧粉红色的钞票,把它们对折着放在贺春景耳边。
贺春景眨了眨眼睛,目光却依旧没有从灯管上挪开。
回去?回哪里?他还有什么可以回的地方吗?
“都不容易。你在外面打拼,好好照顾自己,混得好,就别回来了。你爸妈的墓地,我们还是照旧打理着。”
说完,也不等贺春景再有什么反应,曹东亮站起身,伸手拽了一把蔡玲,蔡玲拉着宝贝儿子曹茁茁,一家三口走进卧室里去了。
木门板咔哒合上,贺春景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声音。他转头四处看了一看,上次从这个视角望向天花板的时候,他可能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向父母的方向爬。
曹东亮给他留下了八千块钱。
贺春景翻来覆去把这一沓钞票数了三遍,确认了他们之间的血缘情分确实只值八千块,这才默默将钱收进兜里。他爬起来,捡回沙发上垂落的藏青色小棉袄,披在身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家,然后离开了它。
外面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光穿破云层,打在银闪闪的新雪之上。
贺春景叫了三辆出租,只有一辆愿意送他去姑娘山。
他两手空空地下了车,在将要踏进墓园的前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去见爸妈,未免太不体面了。
于是他赶紧伸手€€饬了两下头发,从灌木丛上抓了一捧新雪搓脸,又用袖筒把自己抹干净。墓园门口有卖纸钱的,贺春景买了些金元宝,又买了两条有着长长藤蔓的红粉塑料花,重新抬脚迈进墓园。
一般人扫墓都赶着节前过来,年节期间来上坟的人少之又少。这样也好,贺春景得以安安静静地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不磕头也不下拜,没人看见就没人觉得奇怪。
就这么坐了好一阵子,太阳从当头照,变成了当头斜照,贺春景的影子爬到石碑上,遮住了一个角。他看着石碑上工工整整的贺海鹏、曹东美两个名字,心里腾地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疲惫。
笔挺坐在墓碑前的身形终于松动了,贺春景俯下身去亲了亲那道又长又宽的碑,回手把塑料花掏了出来,却在想要固定它们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买胶带。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塑料花,忽然眼泪奔涌而出,他攥着塑料藤蔓,弓身一把抱住了那块墓碑,哭得撕心裂肺。
他说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也只能说对不起。
“要用宽胶带吗。”
一把沁着霜的声音在贺春景身边响起来,贺春景心里突地跳了跳,没敢抬头。
他此刻鼻涕眼泪糊成一坨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
结果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又开口了,还带了点不知好歹的不耐烦:“你是不是要用胶带,我刚粘完塑料花,需要的话胶带借你。”
贺春景哭不下去了,惶然抬起脸,汁液飞溅黏糊糊地开口骂来人:“你有没有点眼力见啊,没看我正哭着呢吗,哪有功夫要你的宽胶带啊!”
姚眷煞白的小脸藏在羽绒服帽兜的毛圈后头,皱着眉头看他。
“那现在呢,你要吗?”姚眷叹了口气,蹲到贺春景身边,伸手扒拉了两下委顿在地的塑料花。
“不要!”
贺春景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了姚眷怀里,放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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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最后的晚餐
贺春景最后还是要了姚眷的宽胶带。
他哭累了,也哭够了,鼻涕眼泪蹭了姚眷一身,天寒地冻,还在姚眷身前结成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壳。
“……”
姚眷看着自己胸口反着光的羽绒服,脸色发青地帮贺春景把塑料花粘在墓碑上。
贺春景发现自己连打火机也一并没带,姚眷摸出来盒长柄火柴递给他,两人就守在墓前沉默地烧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