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这个大的。”陈藩把雪人推回贺春景唇边。
“啊,为什么,这个不是你吗?”贺春景茫然道。
“吃了就告诉你。”陈藩朝他挤挤眼睛,也回手把那稍微融软了些的小雪人捏起来,一口咬掉了脑袋。
贺春景依言乖乖舔了刀背上的大雪人。
和陈藩家常买的高级点心不一样,小城蛋糕店用廉价植物奶油勾兑香精裱的花,看着是那么个意思,但说不上有多好吃。
贺春景担心陈藩吃不惯,有点忐忑,哪知道他正品着,陈藩忽然凑过来吻住他。
窗外是明月夜,室内却卷起一场砂糖调味的芬芳大雪。
良久,二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知道这叫什么吗?”
陈藩从放空中回过神,掂了掂大腿上被亲傻了的贺春景,勾起嘴角坏笑。
贺春景满脸爆红,两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呆若木鸡:“什么?”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生同一个糕,死同一个啵。”
那个啵算是拟声词,因为陈藩贱兮兮的撅起嘴,又往贺春景脸上亲了一口。
贺春景反应了半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都从哪学来的这么多腻歪东西呢。”
他刚要往起站,屁股还没等全抬起来,就被陈藩圈在他腰上的胳膊一把拽回原位。
贺春景吓了一跳,抬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却见到陈藩抿着嘴,目光热辣地看着他。
他又试着站起来,这回陈藩做得更彻底了,干脆搂紧了他的腰,不然他动弹分毫。那股灼烧般的目光实在太过滚烫,由不得贺春景再回避,但他知道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
起码等到他拿到钱,有了赎回尊严的资本;等到他不用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等到他不必再时刻准备面对陈玉辉带来的更恶劣的局面时,他才能将所有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再由陈藩决定要不要继续。
他不想,也不能以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身份,和陈藩做到最后一步。
“能不能……再等一下。”
贺春景的声音又轻又小心,饱蘸着愧疚与忐忑。
他们即将面对一场前路未卜的离别,爱人间的留恋与索取是人之常情。
那双亮闪闪的,满含着爱意与期盼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陈藩密匝匝的睫毛唰地遮下来,掩盖住一切情绪,再抬眼望向贺春景的时候,眼中已经重新浮起平日里那样戏谑又迷人的光彩。
“我有点困了。”陈藩说。
晚会节目恰逢好处地播到结尾,整个房间回荡着《难忘今宵》的熟悉旋律。暖气烧得很足,但贺春景指尖冰凉。
“我也困了,刷刷牙,咱们睡吧。”他附和道。
同床异梦,一夜无眠。
原本贺春景还担心两人会因此起什么龃龉,但陈藩第二天醒来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狗,不见丝毫郁闷。
贺春景虽说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愧疚与焦虑也如影随形地纠缠下来,让他透不过气。
正月十五如期而至,这是贺春景计划中,登门卖房的日子。
但这似乎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陈藩是率先被风刮醒的那一个,他迷迷瞪瞪撑起身子朝外看,还以为耳边传来地铁进站似的尖啸声是因为窗户漏了。
然而窗户好端端关着,窗帘有微微的摇动。
“怎么了?”贺春景一开口声音黏糊糊,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
“外面声音好大。”陈藩甩了甩脑袋,“好冷。”
贺春景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早晨七点钟。
他坐起来搓了搓脸,下地把塑料拖鞋趿拉上了,门缝里钻进来的地风绕着脚腕子吹,确实比前两天要冷上一些。
窗帘哗啦被扯开,窗外光线晦暗,狂风卷着棉絮一样的大雪疾速掠过玻璃窗。雪打灯。
“这个天气,要不就别出门了。”陈藩直勾勾看着窗外的一场豪雪,莫名感到心惊。
贺春景怔怔忘了一会儿窗外,回身冲陈藩笑了笑:“这个天气才能确定他们全都在家,要不然赶上人家出门,反倒麻烦了。”
陈藩沉默了一下,而后把他拽回床上坐着,用棉被裹好:“我陪你去。”
贺春景有些为难:“我自己去吧。”
陈藩坐在对面不说话。
贺春景怕陈藩觉得自己跟他生分,又补充道:“你不是也计划这两天就走么,要不就趁今天把票买了,明天我们一起离开。分头行动,晚上我拿了钱,咱们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这么突然?”陈藩眉心轻轻蹙起来。
“都在这窝半个多月了,你还打算定居啊?”贺春景揶揄他。
陈藩确实已经关机关得太久了。
昨天他用贺春景的手机登陆了一下自己的QQ号,从留言上来看,陈玉辉似乎已经起了疑心,反复提了两次叫陈藩开视频,都被陈藩搪塞过去。
“行吧,但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一定要及时给我打电话。”陈藩还是不放心,又问,“他们不会打你吧?”
“不会,以前也没就怎么动过手。”贺春景摇摇头,“而且他们想要这房子很久了,我吃点亏,便宜卖给他们,他们肯定乐死了。”
敲定了这天的行程之后,两人把所有能保暖的衣物里三层外三层全套到身上,顶着风雪出门吃了早饭。
吃完饭陈藩还想反悔,他实在不放心贺春景独自去面对那奴隶主似的一家子。
明明他们老陈家的所有事情,贺春景都事无巨细的知道了、参与了。陈藩这个时候更应该作为坚实的后盾,给他的小男朋友提供安全感才对,然而在贺春景的一再坚持下,陈藩最终还是背过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陈藩!”
听到喊声,陈藩倏地回头,抬脚就要往回奔。却见到贺春景穿着那件破旧的,袖子短了一截的藏青色棉袄,拉下狗毛脖套朝他极为灿烂的一笑。
“等我卖了房子,晚上去吃羊肉砂锅,你一锅,我一锅!”贺春景夸张地挥手。
“好,这次你请!”陈藩脑子里紧绷的弦放松下来,不自觉也带了笑意。
“那必须的!”贺春景一头一脸都是白雪,站在路口和他拜拜。
陈藩转身离去。
贺春景目送着陈藩的身影越走越远,眼前的视线逐渐被漫天鹅毛大雪占据。他把有些扎人的狗毛小脖套重新拉上来,遮住垮下去的嘴角。
“祝我顺利。”他低声说。
贺春景父母留下的房子离工厂不远,在穆昆河的东岸,坐公交在厂医院站下车,再走上七八分钟就到。
手机被冻掉了一个电,贺春景脚下踩着自己走了十几年的小路,感到身边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在这短暂的七八分钟里,贺春景近乡情怯,愈发不安起来。
进了大院左拐,第一幢楼,倒数第二个单元门。掀开厚厚的棉门帘,坏了好些年的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被修过,唰地点亮了回家的路。
“嗵、嗵、嗵。”
贺春景站在二楼的防盗门跟前犹豫了几秒,抬手重重敲上去。
“谁啊?”
门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贺春景张张嘴,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在门里人又问了两遍之后,他终于重新驯服了自己的声带€€€€
“是我,舅妈。”
贺春景曾经想过再度会面的情景会很尴尬,但当他真正地来到这个场景里面,成为其中的一位主角之后,他简直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这里是他的家,他就像石洞中的熊、水波里的鱼,他本该是这环境中再自然不过的一份子。然而此刻他像是一个偶然闯入他人日常生活的,再标准不过的意外来客,以拘谨的姿态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
这沙发还是他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家具市场选回来的。
抬头环顾四周,这一个小小的,不足六十平的空间里,已没有任何一丁点他儿时生活过的痕迹。
舅妈蔡玲正如临大敌地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在她身旁,舅舅曹东亮默不作声点燃一支烟,沙发旁边站着的是曹茁茁,一家人严阵以待,三张脸上凑不齐半分喜色。
“过年好,”贺春景有些艰难的开口,“我刚才看,家里好像有点变样了,我的……我以前的东西……”
贺春景下意识地感觉事有蹊跷,蔡玲平时对待他虽然苛刻,但很少表露出如此明显的紧张情绪。
按照以往的套路来讲,蔡玲见到他的神色要比这自然多了,顶多就是在变着花儿的跟他要钱时挤出满脸假笑,目的若是没有达到,就再泼妇似的瞪着眼睛耍狠。
可是眼下这样子,就好像......害怕他发现什么秘密。
“我以前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贺春景试探性地问。
难道是爸妈留下的某件重要的物件被变卖了,或是损坏了?
“啊……对,你不是出去住了吗,放着也是占地方,我们就给收拾起来了。”蔡玲瞄了一眼丈夫,紧接着又怕贺春景责怪似的立刻补充,“没扔啊,我们可什么都没扔,都放在茁茁床底下了。”那就奇怪了。
贺春景感到有些口感舌燥,但没人会为他倒水,就像没人在乎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你这次回来是拿东西的吗?”蔡玲打发曹茁茁去跑腿,“去给他东西拿出来,快去。”
“哦。”曹茁茁脸色也不好看,飞快跑回了他的小次卧。
“其实我回来是有件事想跟你们说,舅舅,舅妈。”
寒暄和客套都已经没有必要,贺春景索性切入正题。他手心汗津津的,攥着拳头搁在自己膝盖上。
他不知道人死后是否会有魂灵在天上看,但他侥幸地想,爸爸妈妈,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原谅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原谅我离开这座小城。
与其这样煎熬,我宁愿它化作我的养分,支撑我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这栋房子属于我的那一半产权,我不要了。”贺春景声音有些颤抖。
曹东亮与蔡玲却并没有做出他意料之中的,或是惊,或是喜的反应。
甚至曹东亮歪着嘴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来,还伸手在茶几上掸了掸烟灰。
蔡玲望着贺春景的目光有些复杂。
“然后呢?”蔡玲问。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攫住了贺春景的心脏。
“我放弃房屋所有权,签合同、做公证,随便你们怎么处理。我把父母留给我的这一半低价卖给你们,具体低到什么程度,你们来定,别太过分就行。”
贺春景稳了稳心神,把早就想过千百次的话语说出了口。
“我只要钱,足够我把大学念完的钱。之后这个房子就完完全全属于你们了,你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就当我是在报答你们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