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12章

丁芳已走到距离陈玉辉三步远的地方,眼看就要笑着抬手拍他的肩膀。

贺春景抿了抿嘴,忽然一把打掉陈玉辉的手:“我应得的?我应得的什么,嫖资?封口费?”

几步之遥外的丁芳,动作和表情齐齐凝固住了。

陈玉辉不喜欢贺春景反抗他,皱了皱眉头,将纸条缓缓地,一下一下塞进贺春景衬衫的口袋里。

“不要这样说自己,春景,”陈玉辉轻拍了拍他胸前的口袋,那里被纸条撑起了个微小弧度,“我说过,这部作品借由你孕育诞生,这些钱是你应得的报偿。”

“从这一刻起,你已经完成了你作为缪斯的使命。”

贺春景瞟了一眼面露震惊的丁芳,目光重新钉死在陈玉辉脸上。

“什么使命?”他顿了顿,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做你的泄欲容器?被你拍那些恶心的照片?还是在你怀着孕的老婆找上门的时候,夹着脏东西帮你圆谎?”

他的本意只是想把陈玉辉所做出的一切统统揭露给丁芳,让他们两个下半辈子全都不得安宁,让他们在未来几十年里狗咬狗。

可一条条伤疤逐个揭起来,饶是他早已痛到麻木了,仍旧忍不住会颤抖,会愤怒。

他强压下胸腔里灼烧一般的痛苦,用平生最不屑,最鄙夷的语气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你以助学的名义把我困在身边,骗走了我父母的遗产,骗我丢了工作,用你们家的两个小孩威胁我,让我除了讨好你顺从你之外别无选择,让我不敢开口求救。”

那把火越烧越旺,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你把罪孽整合成册,把那些毁了我的东西传得人尽皆知,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敲骨吸髓生啖血肉,最后你把这份血淋淋的钞票扔在我脸上,告诉我,这是给我的恩赐?”

松津河的怒涛一浪拍过一浪,贺春景分不清那股轰鸣究竟来自于外界,还是自己血流涌动的声音。

他禁不住一手抓住陈玉辉的衣领,想要将这男人拖到自己面前,一口咬穿对方的喉咙。

“李端行那份又怎么算?你为了平息陈藩在松山书院闯下的祸,把我活生生扔给李端行作践了半个月€€€€你知道那些天我是怎么过的吗?这笔账也算在这些钱里?”

丁芳怀里的孩子看上去像是要张嘴说话,却被母亲一把捣住了嘴。丁芳脸上已不似人的颜色,慢慢的一步、一步后退到身旁的树丛里,靠在了树干上。

陈玉辉开始意识到他的异常,反手贺春景拨开揪在领口处的手:“你录音了?”

贺春景挣扎着被他上上下下捏了一遍,夏天穿得薄,T恤短裤压根儿藏不住什么。陈玉辉只搜出一只不在录音状态的手机,按亮屏幕瞧了一眼,随手将其扔进了河水里。

“别!”贺春景下意识往河边一扑,想要去接,那黑色的旧手机却早就落入了大河里,被波纹张口吞下,再不见影踪。

“别看了,一会儿买个新的给你。”陈玉辉理了理被扯乱的衬衫,随口道,“刚好你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贺春景恍若未闻,怔怔看着那手机落下去的位置。

那是陈藩给他的东西,里面装满了他和陈藩的短信往来,洋溢着他们从相识起的琐碎欢乐,抑或笨拙别扭的腻歪过往。

贺春景忽然哀哀叫了一声,他现在真正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连最后这点可供反刍咀嚼的爱意都消失在河水里。

他咆哮着,像头小牛犊一般撞向陈玉辉,将他朝河里推,咒骂他怎么不去死。

“凭什么,凭什么你在造成这一切之后还能人模狗样的活着?!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被你毁了!你冷暴力丁芳,对陈鲜的困境视而不见,你诱骗赵素丹为你生下陈藩,眼看着她和陈玉泽双双发疯,凭什么到最后是你好好的活着?!”

贺春景歇斯底里地掐着陈玉辉的脖子,把人往护栏外面按,扭打间他看见丁芳扶着树,身形颤抖得几乎把怀中幼子摔落在地。

陈玉辉猛地抬膝顶在贺春景小腹上,趁他吃痛时一脚把人踹开:“发什么疯!”

这一脚踹得极重,贺春景直接横飞落地,手上蹭掉血糊糊的一块皮,趴在地上抱着肚子痛苦喘息。

电光火石间,一个身影从贺春景面前掠过,伴随着女人极度绝望中的怒吼谩骂,和幼儿的啼哭,贺春景心脏猛地搏动起来!

再抬头时,陈玉辉却已经不在岸边,巨大的噗通落水声久久回荡在耳边。

丁芳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停在岸边,泪水融化了眼线液与粉底,在她眼下勾勒出一个无比凄惨的泪痕。

那妆容原本是为了和爱人一同留下珍贵纪念而准备的,现在化为被命运嘲弄过的,小丑般的印记。

陈定在她怀里嚎啕大哭,嘴里不住地喊爸爸、爸爸,好像那是他唯一被教会的词语。

丁芳低头看了看儿子,这个她在产房里被下了两次病危通知才生下的男孩。

为了套牢丈夫,挽回丈夫的心所孕育出的错误的结果。

二十年倏忽而逝,她竟然……没能看透身边的衣冠禽兽哪怕一天。

贺春景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丁芳投过来的目光太复杂了,像是懊悔,又像是醒悟,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切。

“小贺,”她喊了一句,破音破得厉害,“小贺,我……”

紧接着,她像是思维彻底崩溃了,痛苦的弯下腰去,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内脏被挤压似的尖锐声响。

那悲鸣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这一瞬,贺春景内心生出了一个极坏的想法,他不顾身上的痛,奋力爬起来朝丁芳扑过去€€€€果然,就在他动作的同时,丁芳抱着孩子,转身翻下了河岸护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贺春景来不及抱住或是拖住她,只能朝那一团急速下坠的影子伸手狠命一抓,抓到个十分柔软的,触感娇嫩的东西。

贺春景肋骨重重磕在石围栏上,他紧咬着牙,紧握着手里的东西与地心引力做顽抗斗争。

那是很长、很痛的几秒钟。

丁芳的下半身已经浸在河水里,被汹涌的水势拖拽着朝前走。她手中还拽着陈定的一截上衣,而贺春景正是抓住了陈定的小脚丫,两人各执一端,巨大的拉力全数叠加在幼童的身体之上。

孩子大头朝下,被衣领勒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贺春景想叫丁芳松手,又想叫她千万不要松手。

又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如一起跳进去算了。

他没想要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手臂和胸腹无一处不痛,贺春景几次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但都死咬着牙没放手。两条人命太重了,重到他情愿拿自己去换,也不愿任由他们被松津河咽下。

忽然,手中的拉力变得轻巧。贺春景奋力抬头朝下看,原来是陈定的上衣终于被完全脱下,被他的母亲紧攥在手中,一并带进了河里。

贺春景丝毫不敢懈怠,鼓足力气往回一拽,把脸色发紫的孩子猛拉回护栏上,抱进了怀里。

他脱力地朝后倒去,咕咚坐在地上,又赶快摇了摇陈定的小小身体,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

这孩子也是命硬,吭吭咳了两声,竟真的缓过来了。贺春景松了一口气,撑着身子大口粗喘,脑子里乱哄哄一团。

“有人跳河了!”

“跳河了!”

“水里冲走个人!”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远处响起,贺春景本就难看的脸色又白了一层。

不能留下,贺春景从轰鸣嘈杂的意识中分辨出这么一条信息。

他不能等着警察过来起底,追查他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

好不容易忍到了现在,一切肮脏污秽乱、七八糟的事情眼看就要过去了,他马上就能把这事儿翻篇,半只脚都已经踏入新的生活了€€€€他不能在临走之前再把自己卷进一个大麻烦里,背上两条人命,再让所有人轮流过来品鉴自己腐烂的内里,对自己投以同情、失望或唾弃的眼神。

走吧,贺春景,走吧。

他太累了,累得几乎不能从地上爬起来,累得再担不住生活施加在他身上再多一点的力道。

汹涌水波哗啦啦地朝远处奔流,一如少年时代不复还的岁月。

于是零九年仲夏,十八岁的贺春景带着不满一岁的陈定,就这样离开了松津河。

€€€€€€€€€€€€拨雪寻春 €€ 上卷完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读者小天使的陪伴与支持,历时七个月,贺春景与陈藩的少年时代故事终于讲述完毕!

真的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啊,从夏到冬,又到春天,希望接下来的下半卷,我们也能一起走下去【嘬下半卷都市背景,会带一小咪咪的悬疑色彩,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比心

烧灯续昼

第110章 旧日来信

是雪。

无穷无尽的,飞洒纸钱一般的鹅毛大雪,从倒挂着的铅灰色土壤中怒卷而下。

兜头罩住陈藩。

他冷得厉害,额头冻得像要生角了似的发痛,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风雪,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低下头,他看到自己的双脚被冻在冰层里,一步也拔不出。

“诶€€€€起了起了起了,醒醒!”

“还能醒吧?别是猝死了,”钱益多倒反天罡,把冒着凉气的冰美式从他老板脑门子上挪开,转身问了一嘴门外的秘书,“他上次老老实实躺床上睡觉是啥时候?”

“上周五。”

秘书孟南是个干练漂亮的年轻女孩子,怕引起误会,还贴心地在后面补了一句:“睡眠监测上查的,超过六小时的只有周五晚上,但不清楚是不是在床上睡的。”

钱益多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龇牙咧嘴:“今天都周三了。得,咱挑个好日子送送他吧。”

“……”

陈藩强扒开干涩的眼皮,顶灯晃得他眼球生疼,张嘴想骂人,却发现喉咙也哑得说不出话。

缓了一缓,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从人体工学椅上直起身,伸手在办公桌上四处乱摸。

钱益多见状赶紧把刚才那杯冰美式递过去,看着陈藩掀开盖子咕咚咚一下干掉大半杯。

“完了,起尸了。”钱益多拿起桌上的便利贴,撕了一张吧嗒粘陈藩额头上,“无量慈悲,安心去吧,你的小篱笆我来接手,明天主体名称就变更成小裤衩。”

陈藩噗地朝他脸上吐了个冰块,把人啊呀一声砸走。

“滚,”陈藩抬手把便利贴扯掉,团成小球弹开,又丰富了一下他的祈使句,“远点滚。”

钱益多看着衬衫上留下的浅褐色水痕,心疼得要命,非但没滚远,反而扑过来连抽两张面巾纸胡乱擦拭前襟。

“操,你能不能行,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跟我玩儿恶心的!”他忿忿道,“这我新买的,就穿了这么一次!”

陈藩头脑还没完全开机,没搭理他,只低头晃了晃手里的半杯咖啡。冰美式没垫杯套,拿着有点冻手,原来刚才是钱益多用这玩意儿贴上来,自己才做了那么个晦气的梦。

他放下杯子,杯底很快在软皮桌面上积出一个半月形水渍。

“周六连着续了两摊,下午一个晚上一个,把今年刚入股的新爹给稳住了。周日核材料,周一跟平台开会开完了又喝,起来三个部门在线上等着汇报。今天中午下了飞机就去跟咱们亲爱的大股东,大收藏家魏振方老先生吃饭,飞机还特么给我落在大兴。我以为随便当个孙子哄哄他得了,结果是个相亲局,我就这么去的。”

陈藩指了指自己爬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平日里看谁都含情的狭长美目困得肿不拉几,眼皮翻出好几个褶,一抬眼像顶着俩千层糕似的。头发没做造型打理,无精打采遮在眉毛上,鬓角连着两腮是一片青色的胡茬。

钱益多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睁眼说瞎话地安慰:“其实也有种粗犷的潇洒,那姑娘要是对草书或者抽象派有研究的话,说不定还有戏。”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