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15章

他将烂醉的男人拥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接着低头往男人前额郑重其事地吻了一下。

陈藩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轰鸣着冲向天灵盖,拳头捏得死紧,下一秒就要暴起蹬翻眼前的屏障,狠狠把沙发上的一幅和谐画面撕碎!

“陈总?”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声。

回过头,是刚才接风宴上用沟给他递房卡的那个“新人”。

这女孩此刻正带着一副求救的表情望过来,整个人被搂在一个面露尴尬的胖男人怀里。

“张总?”陈藩皱着眉毛看向二人。

胖男人醉意朦胧,摇摇晃晃,但掩不住面色上的尴尬。他平时是没什么资本招惹陈藩的,今天狐假虎威灌了陈藩好几轮,现下在外面碰上正主,又没了“老虎”撑场子,脸色由红转绿,手中狠掐了一把乱叫人的女孩。

“陈,陈总要走了?”胖男人醉醺醺开口,脸上的笑都客气了几分,讨好道,“徐,徐先生接完……接完那个电话,就走了,嗝。让咱们,自,自己玩,玩玩散了,嘿嘿。”

陈藩一挑眉毛:“张总今晚尽兴了吗,怎么这就走了?”

那张总大手一摆,把身边姑娘松开来:“尽兴!尽兴!陈总玩好了吗?”

说着,他又将那姑娘往陈藩这头推了推:“你,你去陪陪陈总,这难得回来一趟,得舒坦舒坦!”

那姑娘眼见着救命稻草递过来,伸手就要接。

哪知道陈藩玩味地看看她,目光从大开的衣领,扫到被人推得高高的裹臀裙摆,而后轻笑了下:“我还有事,春宵苦短,你们快去吧。”

那女孩脸色一下变了。

陈藩不再看她,伸手了然地拍了拍姓张的肩膀:“叫好车了?”

“叫好了。”姓张的挺着肚子,一把攥住陈藩的手,“陈总,咱们下次,下次再聚!”

“下次聚!”陈藩把手抽回来,头也不抬地嘱咐旁边的漂亮姑娘,“给张总照顾好了,注意安全。”

那姑娘哭丧着脸点点头,跌跌撞撞扶着人走了。

对付完这一摊,陈藩猛地把目光转回休息区沙发上,只见沙发里陷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那年轻男孩居然不见了。

扫视一圈,他终于在礼宾部逮住了一个高瘦身影,那孩子竟然是在排队开房!我操!

陈藩一下子怒不可遏,他妈的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他双目赤红,一个箭步闪出屏风,杀气腾腾冲到沙发跟前,拎起沙发里的人就往电梯口走,走出一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剽悍气息,吓得原本已经进了电梯的一对情侣哧溜窜出来,把空荡荡的电梯让给了他们。

陈藩脑子里像是灌了一团岩浆,稍有不慎便要喷发,烧得他妈的方圆百里生灵涂炭。

他摸出刚才洗手间里小男孩给他的房卡,啪嚓拍到感应区,电梯上行带来的失重感让他更加目眩。

被他按在怀里的男人嘟哝了两句什么,挣了挣,没挣脱,左脚踩右脚地被陈藩拖进了二十三层的走廊。

陈藩无比利落刷卡开门,将手里软哒哒的身体重重掼到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贺春景!”

这三个字从他喉咙里咆哮出来,像多年封存的旧机器再次按照原定轨道开始运行,每个零部件都在发出生涩的咬合摩擦声。

随之而来的是丘峦崩摧般不可挽回的情绪爆发,炽烈大火疯狂燃烧!陈藩欺身而上,死攥着床上人的肩膀,捏住对方的后颈:“这些年了,你还没学会好好做人吗?!那小孩才多大!成年了吗你们就€€€€”

然后他突然停下了。

明亮的顶灯泄出满室暖光,陈藩终于,真正的,再一次见到贺春景的脸。

与记忆中的稚嫩羞涩、漂亮可爱完全不同,就好像电影情节快进过了头,再停下时发现情节已经发展到自己无法看懂的程度。

那是一张不再青春的,脱去了钝感与稚气的,略显憔悴的成年男人的面容。

陈藩无言地凝视着他,喉咙里被一团又酸又硬的东西卡住,再也发不出任何音节。

贺春景像是被吓醒了一瞬间,但眼神很快重新涣散,从鼻子里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哼唧,歪头无意识地蹭了蹭搁在自己腮边的手腕。

从这短暂的一偏头里,陈藩从他半阖的眼睛上、饱满的嘴唇中窥得几丝少年时熟悉的模样。

有一种工艺品,先是在小碗里浇筑浅浅一层透明树脂,然后工匠在干透的树脂上画上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鱼。而后再浇上一层薄薄的树脂,待到干透,再对准下层的金鱼,重新绘制一条相同的。

如此反复炮制十数次或数十次,便可以得到一条活灵活现、“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立体金鱼。

从顶上看以假乱真,将那小碗侧过来细细观察,才能发现那一层又一层,年轮样的叠加痕迹。

在这刹那,陈藩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他依稀辨认出贺春景十几岁时的模样,而那一副早烂熟于心的面庞很快被往后陌生的、空白的、他未能见证的岁月掩盖了,抹消了,揉碎了,融入了现今这张脸上。

陈藩抬起头,床板背靠的墙壁被黄铜色的菱形镜面覆盖,他从中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一张同样不再青春年少肆意张扬的,成熟男人的脸。

贺春景今年三十二岁。陈藩三十三。

他们分离的时间,不知不觉变得与从未相识的时间一样长。

陈藩翻身颓然坐在床上,毫无预兆地眼泪狂流。

他何尝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在某处与他少年时代最深最痛的这道旧伤重逢。

他总以为自己是痛恨的,是屈辱的,他想过假如上天真的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他会以最恶劣、最凶残的手段羞辱对方、折磨对方、报复对方。但随着这些年的时间流逝,就算再深刻再难忘的痛,都难免被磨平了冲淡了。

后来他再想起那些事,再想起这个人,又认为自己连一个眼神都不该再浪费在没必要的人身上。

他是个成熟的人了,轻蔑是他能够给予对方最大的反馈。

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当他发现自己需要从这个男人的身上,逐个发丝、逐道肌理去读,才能从对方满身尘埃里读到往昔鲜活灵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陈藩恍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是纸上谈兵。

贺春景这些年怎么过的?

过的好吗,身边有人了吗,做什么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这句话原本的答案,陈藩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应该是过得很好,一直和陈藩在一起,做一份自己喜欢又能赚钱的工作,住在和陈藩一起搭建的小家里。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自从赵素丹去世之后,他再没什么流泪的机会。想必是积蓄太久了,故而这回借着酒精催化,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格外凶猛。

陈藩失魂落魄地看着床上的人,可眼前实在模糊成了一片,看不清楚,陈藩便用手沿着对方的鼻梁眉骨描摹。

被眼泪濡湿的手指抚上贺春景的脸,线条起伏陌生,触感滚烫。陈藩颤抖得厉害,所以那只手又攥成拳头,发狠地捶在床上。

抽泣声惊动了床上迷迷瞪瞪的醉鬼,贺春景忽然侧翻过来抱住陈藩的腰,手掌上上下下的乱摸。

当然这个“乱摸”是两个醉鬼在酒精叠加态之下造成的感知,人家本意还是很规矩的想要上下摩挲抚慰。

“存一……乖……宝宝。”他口齿不清地说。

陈藩本就被酒桌上那帮人灌了一肚子邪火,好不容易被触景伤情压下去几分,突然被这么一摸,又大事不妙。

那股火“蹭”地复燃,铺天盖地烧上来。

而且贺春景这头叭叭地哄,听在陈藩耳朵里就不对劲了。纯一?!什么纯一?!

谁的纯一?过来?要纯一过来干什么???还宝贝?!操!

陈藩大脑迟钝地转了转,想起来在大堂时,偷亲贺春景的那个男孩子,那小子好像是……是要开房来着吧!

那小子是个纯一?!

陈藩眼泪唰的止住,越想越不敢置信,到后来简直是火冒三丈了!

他一把脱下外套摔在地上,重新翻身骑到贺春景身上,掐着他的脸逼他睁眼看自己。

“认得我吗,贺春景!”陈藩怒道。

贺春景睁着眼睛茫然看了一阵,没做声。

“我是陈藩,陈藩,记得吗!”

“陈……陈藩?”

身下人迟疑道。

陈藩低下头,目光凶狠地扎在他脸上,强调:“陈藩!”

“……”

贺春景想了一阵子,眯着眼睛摇摇头。

“不认得。”

陈藩感觉自己像是投河的人,在入水之后不幸撞了水底的石头,死之前还要体验一回窒息和剧痛。

“你不认得陈藩?”他不死心地问。

贺春景把头转过去,眉心拧起来,像被问烦了:“不知道,睡觉。”

敢情刚才那段撕心裂肺的岁月感悟全是自己的独角戏,陈藩自嘲地想,人家贺老师改名换姓一去十多年,小日子过得不亦乐乎,早他妈把你忘了!

天堂有路陈藩不走,牛角尖无门他偏闯进来。

被酒精泡坏的脑子里又开始回旋起各种极端想法,陈藩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了。

没毛病啊,分手那天人家都说了,压根儿就没打算跟你长久。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拿钱办事,把你哄舒服了都算额外开恩,本就该跟你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好你个痴情绝恋的陈老板,当年情窦初开一片真心就被这人踩在脚下碾得稀碎,好些年翻不过来这绿王八盖子;现在好不容易走出阴影了,居然还想跟罪魁祸首再续前缘?

还把人家从床伴手底下截胡了!

贱不贱啊陈藩,这些年都白活了?!

怎么还有脸骂别人贱得慌!

想到这,方才洗手间里小孩那张水灵灵的青春脸蛋浮现在眼前,跟身下人的脸逐渐重合。

当年出租屋里的对话,敲钟一样在陈藩脑子里哐哐响。

€€€€“他给我钱。”

€€€€“从一开始,我们就约定好了。”

€€€€“人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有错吗?”

还有那小孩临走之前说什么来着?

“谁不想贵?可人人都贵的起来么?!”

贵也好,贱也罢,真心被糟蹋,入眼的全是名利场上的钱和权!就连自己现在喝个烂醉,狼狈得像只发情公狗,也不过是向钱权低头的报应!

这他妈的荒唐世间没有半点真心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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