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神“腾”地醒了,悄声转头看看陈藩,这人背对着他,像是睡熟了,一无所觉。
贺春景坐起身,赤着脚挪到屋外接起电话,将小小的电子屏幕贴在耳边:“喂?”
对面没有立刻说话,只有风呼啸掠过听筒的声音传过来。
贺春景嗓子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轻轻又问了一句:“存一?是你吗,怎么了?”
听筒那边静了一阵,而后贺存一开口:“是我。”
第149章 捞月亮
贺春景蹑手蹑脚地下楼了。
他抓起搭在大厅沙发上的羽绒外套推门出去,笔直穿过园子,就看到贺存一正站在篱笆墙外。
若不是手机屏幕的银白光线洒在身侧,这孩子高大的身形几乎融进墨黑天色里。
“存一?”贺春景快步走过去,“冷不冷,怎么不进来?”
贺存一身上还穿着校服,上身罩了一件很薄的羽绒外套,眼生,或许是陈鲜给他新买的。
贺春景眼眶发酸,明明半个月的时间并不足够一个人做出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可他就是觉得这孩子哪哪都不一样了。
变高了,变瘦了,唯独身上一股横冲直撞的气势没变,像一座陡山,小心思云遮雾绕,沉沉立在夜里。
“……怕打扰到……那个,就不进去了。”贺存一抿了抿嘴,隔着篱笆墙,低头看向贺春景,随即就被对方圈着脖子抱进怀里。
“我还以为,”贺春景有点绷不住情绪,哽咽道,“我以为你不愿意再见爸爸了。”
听到“爸爸”这个称呼,贺存一脊背僵硬了下,随即有些强硬地从贺春景怀里挣脱出来。
他动作没有任何收敛,故而贺春景在第一时间察觉出自己言辞上的不妥,却又为此感到十分委屈。
可他对此没有办法,只好以沉默回应。
“我今天过来……”贺存一语气仍有些迟疑,“不对,我应该先说一句对不起,我脑子笨,想事情用了太长时间。”
贺春景忽地笑起来,伸手摸他的头:“已经很好了。”
贺存一也跟着笑了下,又道:“我以为你在家,但家里没人,我就问王娜阿姨要了你的新号码。”
“哦,”贺春景有点尴尬,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自己现在只有小天才儿童电话手表这事,只得敷衍道,“之前的手机丢了,刚办的卡,你又不在,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贺存一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喉结上下滑动,刚要开口,背后树梢上“啪”地猛炸开了一朵烟花。
两人都吓了一跳,贺春景看他傻愣愣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新年烟花,几点了,是不是要跨年了?”
贺存一掏出手机看了眼:“还有十分钟呢。”
“还没到?”贺春景吹风吹得有点冷,烟花哔哔啵啵升上天际,乍现的白光映亮他的脸,“陈藩刚睡,你不用在意他,绕到前门进来吧,好过在这冻着。”
可他沿着铁栏杆走了两步,却发现贺存一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回头去看:“怎么了?”
“你……”贺存一定定看着他,“你们和好了?”
贺春景更尴尬了,他不知道要怎么从这一段人物辈分和性取向都过分混乱的关系里,挑出有效的部分讲给他听,同时又担心这不是未成年人应该涉足的部分。
见他这样,贺存一更确定了:“你接受他了。”
没有任何委婉的成分在,甚至贺春景能听出委屈控诉的意思。
贺春景有点心慌,抬手攥上篱笆墙的铁艺尖尖。铁栏杆油漆斑驳,触感粗糙冷硬,像贺存一今天待他的态度。
“存一,这不是小孩应该关心的事情。”他眼睛里空茫茫的,全是烟花的倒影,“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
“那就直接别管了,不行吗?”
贺存一终于说出了自从见到贺春景、自从决定今晚过来、自从很久以前某个念头在他心里长出萌芽开始,早就想说的话。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回家,就我们两个,像以前一样,行吗?”
贺存一的脸忽然生动起来。他像是忍够了,把脸上那张沉默的,谨慎到不符合青少年标准的面具摘下来猛然摘下来砸碎。
“本来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贺存一上前一步,紧抓住贺春景的胳膊,篱笆墙的尖端深深挤进他的肋骨之间,他却像恍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没有王娜,没有姓陈的,也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就我们两个,以前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现在又有什么不行的?”
小孩表情很痛苦,贺春景怔怔看着他,心脏揪成一团,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小时候送贺存一去医院退烧的样子。
小孩七八岁,趴在床上等着挨屁股针,那时候他的五官也是这么挤在一起的。
贺存一兀自沉浸在命运巨变的阵痛里,抗拒接受贺春景离他而去的可能性,却并不知道这从来都在贺春景的计划内,他注定要做摔落悬崖的一只雏鸟。
贺春景抬手稍稍将他推开一点,却感到自己被箍得更紧。
贺存一把这个细微推拒解读成许愿失败,惊慌之下根本就忘了组织语言,什么狗屁层层递进,什么狗屁迂回战术,他直截了当地喊了贺春景的大名。
“贺春景,是我的话不行吗?”
贺存一徒劳地朝水里捞了一把月亮,指着别墅楼窗户里亮起的灯光不甘道。
“你过去跟他才几年,把我养大又用了多长时间?咱们俩是这天底下最亲的人了,或者我可以和他一样,他给你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还能给你更多的,贺春景,我还没长大,以后我可以像个大人那样爱你,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
贺春景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闭嘴。”
贺存一沸腾起来的情绪被迎面而来冰湖似的眼睛冻住了。
他张张嘴,脸被冻僵了,这一巴掌打上来其实没有多少痛感,但贺春景从来没有给过他如此严厉冷漠的眼神。
“听听你自己,像话吗,贺存一。”
贺春景肩膀发抖,不光是因为他听见小孩终于把这份见不得人的心思摊开来,更因为他闻见了一股无比熟悉的味道。
夜风携卷着淡淡柑橘味飘散过来,贺春景太多年没有闻过这个味道,在反应过来气味来源是谁之后,整个人悚然一惊。
他不敢回头,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涌上来将他吞没了。
他怎么就把陈定养成这个样子,贺春景觉得自己没法跟陈鲜交代,也没法跟身后藏着的人解释。
他秉持着赎罪的心态将陈定带走养大,可如今的情况,明明就是又亲手造下了一桩孽债。
贺存一对陈藩的存在一无所觉,他只以为是自己的发言太直白了,言辞激烈到让人无法接受。
所以他立刻胆怯了,无条件地退步:“或者,或者我可以像以前一样,我一辈子都不再提这件事了,只要咱们两个能像以前一样。”
贺春景隐约听见林子里某处传来一声轻笑,却又被远处烟花升空的尖啸声盖过去了,让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眼前贺存一还在眼泪汪汪地乞求,让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想一直跟着你!我们明明是有家的,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小孩委屈极了,“你不能把我随便捡走,又把我随便还给别人。”
贺春景第一次感觉自己被一句话捅了个对穿,贺存一从他难以置信的神色中读出自己有多过分,随即低下头,却仍旧梗着脖子:“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新年到了。
四周的烟花齐齐炸开,硝烟味弥漫开来,冲散了柑橘的香气。
贺春景鼻尖发麻,忽然抬头喊了贺存一一声。
小孩满心期盼地看过去,贺春景却只对他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他等了很久,一瞬不瞬地望着养父的脸,终于等来了下一句话,却并不是他想要的那句。
“回去吧,天怪冷的。”
贺春景望着他,笑了笑。
“什,什么意思?”贺存一的生意抖得厉害,他像被装进麻袋的小狗,模糊意识到自己将被抛弃了。
“你现在还小,有些东西看不透彻,我也不合适亲自给你讲。等你大一大,或许就懂了。”贺春景退了两步,朝他摆摆手,“今天有点累,你不想进来,我就不留你了。”
“爸!”
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贺存一终于怕了。
憋了一晚上没说的那个字终于冲破喉咙喊出来,业已无济于事。
“爸,你看看我,我本来,本来想陪你跨年,给你放花的!我没有想惹你生气!”
他手忙脚乱从草堆里掏出那个三角形的小烟花,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才点着捻子。
“你看看我,求你了!贺春景!”
火树银花噼啪炸响,贺存一站在火光里看他的养父一点点走远,身影隐没进树丛和山石中,消失在曲折蜿蜒的小路上。
他抓着篱笆摇了几下,这东西修得太高太结实,徒手拆不掉。他比量了一下高度,抬腿正要翻,才挂上一条腿,整个人就被身后出现的一股力量掀翻在地!
“唔!”
贺存一后脑着地摔得不轻,仰躺在地上几秒钟,视野里全是些黑黑白白的花。缓了好一阵子,他才发现烟花底下戳着一个人,正没什么表情地垂着眼睛看他。
“我一般不打小孩,”陈藩用脚尖扒拉了一下贺存一,脑后冒着烟乱炸的火花仿佛情绪实体化,“但鉴于咱俩之间的真实情况,破例揍一次也就算家务事。”
贺存一眨眨眼,迟钝地发现视角与刚才不同。
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拨得侧过身去,脸颊贴着地面,又冷又潮湿。
陈藩往他肚子上轻轻给了一脚,贺存一下意识蜷缩起来护住腹部,闭眼准备好了要挨一顿狠揍。未料到身前的陈藩咧嘴一笑,竟从怀里掏出一只塑胶厚底的毛绒拖鞋,瞅准了贺存一撅起来的屁股,狠命抽出声脆响!
“叭!”
贺存一脑子还没缓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啪!”
他彻底蒙了,耻辱感与怒火“蹭”地蹿起来,挣扎着要起身€€€€就连贺春景都只在他十岁之前,对他施加过这种直击自尊的酷刑。
陈藩哪能让他跑了,抽两下还不解恨,干脆使劲儿把这倒霉孩子翻趴过去,骑在对方腰上按着屁股抽。
贺存一好被按在土里动弹不得,伸手朝四面抓,只能拔起一些枯草。
他想喊,又觉得丢人,最后只能憋着一口气攥着拳头挨揍,隔着绒裤都觉得屁股蛋子被抽得火辣辣。
烟花放了三分钟,贺存一屁股也跟着开花了三分钟。
陈藩解了气,站起身将那偃旗息鼓的花炮筒踹翻了,薅着领子给小孩拎起来,推坐在篱笆墙根:“知不知道为什么揍你?”
贺存一灰头土脸,双颊咬肌绷得鼓溜溜的,一双银闪闪的眸子带着恨意看他,不说话。
“说话!”陈藩不耐烦了,作势又扬了一下手里的拖鞋。
贺存一下意识挡脸,又拼命控制自己把手放下,继续不屈不挠地看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