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栏杆反应有点迟钝,等了几秒才往上抬。
陈藩轰了脚油门,忽然朝贺春景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笑得贺春景脊背汗毛都站起来了。
“思考怎么收拾你。”陈藩转过头去,盯着一点点降低的地平线,无际白雪暴露在天光下,“回家之后,得好好收拾你一顿才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春景又差点嘎一下抽过去。
“你把话说清楚,要不然我现在跳车。”贺春景一只手抠到车门上。
“不许。”陈藩利落地给全车门都上了锁。
贺春景战战兢兢地到家,提心吊胆地爆炒螃蟹,忐忑不安地上桌吃饭。
反观陈总,就好像没说过什么危险性发言似的,哼着小曲焖饭,还有心情置办了四菜一汤。
避风塘的葱姜调味刚刚好,长脚蟹腿肉鲜甜饱满,陈藩连拆了两只螃蟹腿,一人一根放进碗里,又把最大的一个钳子掰给贺春景吃。
贺春景哪有心思嗑螃蟹。
他满心满怀都等着陈藩“收拾他”,对俄罗斯空运过来的现杀帝王蟹一点没心思品评。一顿饭吃下来总在偷瞄陈藩脸色,还差点把蟹钳送进自己鼻孔里去。
陈藩没憋住笑,上手给那蟹钳拿过来三两下拆了,蟹肉放回贺春景碗里:“干嘛呢。”
贺春景彻底吃不下去了,他拽了两张纸巾把手草草擦净,纸团往边上一扔,抬眼问陈藩:“你刚才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陈藩叼着蟹腿棒秃溜溜的嗦肉,贺春景眼皮一跳,甚至幻想出这人从螃蟹腿里吹出飞针来把自己撂倒的场面。
这时候你就不能责怪一个焦虑症患者的精神状态了。
“你说你要,那个,收拾我,是什么意思?”贺春景强迫自己不去想飞针的事,硬着头皮说。
“担心这个啊,”陈藩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给你吓的,我能怎么着你。”
贺春景心说您老人家过谦了,你现在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
跟踪也玩儿了,囚禁也玩儿了,当着人家保全公司的面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丢人的事儿都做尽了,再往下我都不敢想你还要干什么。
贺春景在桌下默默活动了几下右脚,转圈的时候骨头缝里还有点刺痛,不过应该不耽误他暴起冲出别墅大门。
“真想知道?”陈藩清了清喉咙,买了个关子,“把碗里蟹钳吃了我就告诉你。”
贺春景二话没说,抄起筷子把蟹钳肉怼进自己嘴里,胡乱嚼嚼吞下去:“你说吧。”
“慢点!”陈藩都没来得及拦他,眼睁睁看着他咽了。
蟹钳里有个硬硬的小骨头片,贺春景吃得太急了没来得及吐,能清晰感觉到有个硬硬的东西卡着食道往下滑,有点反胃。
陈藩赶紧把豆苗汤往他面前推,皱着眉头道:“顺顺。”
贺春景梗着脖子又乖乖喝汤,他越听话,陈藩脸色越难看。
“你看,我就发现你有这个毛病。”
陈藩捏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别人威胁你,命令你,用人情债和道德标准要挟你,或者干脆严刑逼供什么的?”陈藩问,“跟你好好说话会让你心里特别没底,尤其是客客气气对你的时候,你甚至希望别人不要对你太好。”贺春景哑然。
他想反驳,却发现事实如此。
“要把你逼到头了,你才肯说两句真话,刚安安分分的过几天好日子,就在心里把自己骂垮了。”
陈藩用筷子敲敲碗边,他久病成医,随便一分析都有七八分准。
“我没说错吧,今天这么正常的场景,按理说不该触发应激的,你是不是给自己心理暗示了?”
贺春景无言以对,他确实没办法正常享受超市里那种宁静祥和的氛围,负罪感伺机而动,一旦心理防线出现裂缝,立刻不由分说将他吞没。
“你从来不正视自己的需求,贺春景,被关在楼上一个礼拜,连外卖都是人家点什么你就吃什么,电视剧里蹲大狱的还知道跟牢头要肉吃呢!就连提出缓和,也是因为你不忍心看我喝醉之后那个狗样子,对吧?”
陈藩也抽了两张纸巾攥进手里,将它们揉成实心的一个球。
“你习惯了做那个被剥削的人。”
他抬起眼睛,目光锐利地射过来,宣判:“你不爱你自己。”
这个“爱”字刺痛了贺春景,刺得他如坐针毡。一瞬间,意识里铺天盖地掀起波澜,千万道声音轮番责问:你配吗?
“你现在脑子里肯定在想,自己烂透了,根本没有资格被爱,提起这个字都是忌讳。”陈藩把纸团丢在桌上,“我知道这种感觉,医院精神科里大把大把这样的人。大家想好,想爱,所以才去吃药,你也正是因为想摆脱这个状态,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把沾了调味汁的,仍有些油乎乎的手伸过去,想要握住贺春景同样没擦干净的一双手。贺春景立刻把手缩回去:“我没洗手,脏。”
陈藩却仍旧坚定地抓住了他,扯过他的手,小朋友做游戏似的交握住了。
“我也没洗,而且谁吃螃蟹手都会脏的。”陈藩牵着他晃了晃,下巴朝桌面上点了下,“咱们俩一起买的螃蟹,一起洗净切好下锅的,端上来从同一个盘子里抓起来吃,我们的手明明是一样的,对不对?”
贺春景怔怔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许久,就好像不是在看两只人类的手,而是在看外星势力初次接触地球。
陈藩见他傻呆呆的样子,用额头撞了他额头一下:“还溜号,你说你是不是欠收拾!”
“没,没溜号。”贺春景哑着嗓子回答。
“我准备收拾你的烂摊子,把你那些乱七八糟垃圾想法打包进废品站贱卖了,空出来敞敞亮亮一颗心,再置办一屋子好东西放进去。”
陈藩很不要脸地敲了敲桌子。
“比如我。”
贺春景满脸通红地用力抽回手,却再一次被陈藩捉住。
“首先就是就医,不能放弃治疗。鉴于你之前的用药史,大夫给你用药肯定会慎之又慎,可能还会大幅度提高暴露治疗的强度。”
陈藩追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诫他。
“你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可能会想逃,可能会想死,所以不论如何,我会介入。到时候不论你怎么求饶,逃跑,我都会把你弄回来,直到你重新接纳自己为止。”
陈藩捏捏贺春景的手,感受到成年人强韧的骨骼,与少年时细瘦柔顺的触感截然不同。
刹那间,有股突如其来的愤恨击中了他€€€€这个人竟然在他的视线之外偷偷长大了,还把自己养得一塌糊涂,目光黯淡毛发粗糙,像被抓进实验室里折磨了一千遍的小白鼠。
可贺春景何止被折磨一千遍。
他住的房子,是用陈玉辉给的钱换来的,每一砖一瓦都写满了耻辱,但他别无选择地住下了。
每天睁开眼睛,他就会看到陈玉辉的儿子,他要带着恐慌与自责为这孩子卖命,还要夹在爱与恨之间被捅个对穿。
五千多个日夜,空荡荡的黄昏与睡不醒的清晨,噩梦的终点是死路一条,换成谁都会被逼得发疯。
但下一秒,这股剧烈的愤怒烟花般消散了,在陈藩心头孤零零留下一点庆幸。
庆幸他又把这双手握在了掌心里。
陈藩等了一会儿,却只等到贺春景垂下眼睛。
“别这样,没有必要。”他说,“你其实……想要什么,只要和我说就行了。”
贺春景声音仍旧低哑,陈藩能从中听出几乎溢出来的抗拒与厌恶。
对他自己,对善意,对爱,对一切他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贺春景,你还不明白吗?”陈藩心疼得要死了,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
“我不要你掏空自己来满足我,我想要的是你他妈别跟个王八驮石碑似的折磨自己。我要你爱自己,爱满了,爱到溢出来,然后把溢出来的那一点点给我就好了。”
接着,他又出于私心,小声从牙缝里补充了一句:“然后才是别人。”
第146章 这b算是给你装到了
陈藩死皮赖脸哄了几天,贺春景半推半就,到底是掐着挂号单,被送去了苗凤荣那。
在诊疗室外等人出来的时候,陈藩接到保全公司主管的电话。对方先是道了一句新年好,而后问今天元旦休假,大家是否还需要回岗。
陈藩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下拉日历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今天是31号。
他先说了不用,而后脑子里忽然有个神通广大妙手回春的想法冒出来。
“呃,今天再来一天,需要你们办个事,动作要快,三个小时之内务必办完。”
陈藩左右看了看,走廊椅子上坐着几个蔫头耷脑等待叫号的病患,他小心翼翼背过身去,面冲墙角嘱咐了几句。
那主管听完很为难:“我们也不会这个啊。”
“加钱。”陈藩眼都不眨,干脆利落,“尾款多付15%,你可以录音。”
“陈总多虑了,”主管立刻进入状态,“我们现在出发。”
门口强迫症患者第六次从步梯走上来,把鞋尖卡进台阶前端两根金属条中间时,贺春景捏着几张报告单出来了。
“怎么样?”陈藩一脸紧张地凑过去,手心里不自觉出了一层汗。
“没怎么样,我这又不是产房手术室,怎么紧张成这样。”
苗凤荣跟到门口,和陈藩打了个招呼,被他紧张兮兮的神色逗笑了。
“皮肤电、脑电、肌电和血都查过了,生化指标比我预想中要好,表现出的状态也很积极。开了点西酞普兰,回去就是注意上次我跟你说的,脱离压力环境,多干点能产生愉悦感的事。”
陈藩接过诊断书搂了一眼,和之前的判断大差不差,PTSD占主要因素,时不时引发急性焦虑。所幸不是高功能抑郁症,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入院观察的地步。
“挺好。”陈藩抿了抿嘴,从浪尖一脚踏回陆地上,这回有心思开玩笑了:“€€,我倒是想在产房门口等着,没这机会啊。”
贺春景嘴角一抽,暗地里拧了陈藩一把:“赶紧下楼缴费拿药去吧。”
苗凤荣乐呵呵地看着两人走远。
帕美一清早就被保时捷中心的人送回来了,贺春景为了抽血晨起没吃早饭,陈藩借机大做文章,把人拉到果子市那家阶级斗争Brunch店里吃早饭。
半路他灵机一动,调出手机上先前收到的奶茶店十元优惠券,在隔壁订了两杯珍珠奶茶。
进门的时候店长正在发飙,新来的大学生睁着一双清澈又天真的眼睛挨骂。
陈藩心情好,顺口说了句都有犯错的时候,别跟小孩子计较,换那男孩子充满感激地朝他笑笑。
Brunch店里一群都市丽人眉头紧锁地摄入西芹苹果羽衣甘蓝胡萝卜汁,陈藩带着贺春景做卡路里刺头,在这快乐加倍,肆无忌惮亮出全糖奶茶大满贯。
贺春景吸了一口却变得面目狰狞龇牙咧嘴,果葡糖浆用量大到他好悬胰岛素抵抗了:“你又干什么,忆甜思苦?”
陈藩将信将疑地嘬了一口他喝过的奶茶,又沉默地给自己那杯扎上吸管,尝了一口。
这是天崩地裂的一口。
刚才那小子挨骂都算轻的,陈藩在心里抽自己个巴掌,小树不修不直溜。
“我喝菠……”他刚说三个字就被€€哑了,抓起手边的柠檬水一饮而尽,清清嗓子,“我喝菠菜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