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现在€€€€”
“很好,谢谢你。”贺春景打断道,“他很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程有业的心终于落地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坐在办公椅上,针织椅面上蹭起的毛球让他感觉安心了不少,“那个男的€€€€”
“死了,十几年前。”贺春景忽然朝着程有业笑了笑,“是个意外,死得很轻松,让人遗憾。”
“……”
“还有什么事吗?”贺春景又一次将手搭在门把上。
“没有了,抱歉,耽误你几分钟。”程有业眼神有点躲闪,问过话之后,反而不大敢看向对面的人。
然而,在贺春景扭动把手的下一秒,程有业又把人叫住了。他指着地上正在用后腿瘙痒的肥猫,勉强笑了笑:“它叫好球,是我们这第三资深的员工了,前两名分别是院长和我。”
贺春景没说话,垂下眼睛看了看那只猫,肥得流油。
“那孩子说胡话的时候,一直在挂念它,我就是想让……看看,它现在也很好,一直在我们院里,过得特别好。”程有业道。
“那很好。”贺春景抿起嘴巴,像是在拼命忍回一些难以表达的情绪。
“是很好。”程有业的话说完了,再挤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了几秒,还是贺春景轻声说了谢谢,推门走了出去。
元旦离开时,陈藩叫人堆砌在院子里的雪滑梯早就消失不见,剩一园树木光秃秃站着,在料峭寒风里等春天。
二世的葬礼很简略,长眠处选在紧挨着母亲毛肠的位置,同在一棵荚€€树下。
陈藩挖了个半米多深的坑,下铺二世常睡的小地毯,上盖从小睡到大的小被单。周围零零散散放了许多肉干火腿肠,小腊肠狗合着眼睛侧躺在其间,乖顺沉静,像是每一次玩累了,倒头睡下那样自然可爱。
第一€€土是贺春景为它填的,是他亲手将它带来,又亲手将它送去。
紧接着是陈藩和吴湘,三个人一齐动手,看着冰冷坚实的冻土一点点将小狗的身形掩埋。来年春天,只消一两场大雪、三五个晴日,这片土就能够重新湿润、膨胀、沉降,成为二世紧密温暖的新窝。
吴湘把二世一点点亲手养大,从始至终伤心极了。把小狗埋好之后,她也没心思再做别的,径自回到屋里找女儿聊视频寻安慰去了。
陈藩与贺春景静静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白金色斜阳爬过沙发布,爬过叠在墙角的大屏风,也爬过画框里被晒褪了一角颜色的华美戏服。
贺春景盯着十数年如一日挂在墙上的漂亮衣衫,发现它早就旧了。
“二十九了,”陈藩忽然道,“明天又是除夕。”
贺春景无可避免地被拉回上次在这所房子里过除夕时的场景,或者说每一次他们俩在一起过年,好像都过得不得安生。
他总觉得这像是一场规则怪谈类游戏,是的,这玩意儿还是他从学生被没收的小说上看来的。
总之就是凑齐松津、别墅、他俩;或是春节、他俩,总会触发一些十分不妙的场面。
从自助餐厅的那通电话开始,到二世的死亡,再到今天动物医院的医生,仿佛冥冥之中有只大手,按着贺春景回头,一如当时按着他去看那只被捏烂的虾一样。
那是一种警示、一种威胁。
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对这一故地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贺春景开始感觉自己是指出现刻板行为的老鼠,一旦回到熟悉的笼子里,就会不由自主滑向深渊。
“明早我们走吧。”贺春景说。
他要离开松津,越快越好。其实如果今晚能回去最好,但眼下两人都严重地缺乏睡眠,他没法放心陈藩这样开车回去。
“好。”陈藩看出他明显起来的焦虑神情,故而扯过他的手,吻了吻手背,“到了北京,先去超市买春联,还有窗花,静电款的,不留胶印子。”
贺春景就吃他嘴碎过日子这一套,点点头,补充:“栀子花。”
“对,还有栀子花。”陈藩笑了,站起身抻了抻筋骨。
阳光打在他身上不像阳光,倒是有点泛着青金色,像铜墙铁壁,也像没那么怒目的金刚。贺春景心里踏实了些,肚子却“叽咕”叫了一声。
“噗。”
陈藩向他伸出手,把人从沙发上拔出来:“走,看看厨房冰箱有什么吃的。”
俩人照旧是各出一份力,贺春景烫了一把嫩菜心,淋上酱油鱼露端上桌,另外操刀拍黄瓜切蒜,被正在翻炒糖醋小排的陈藩抓住小辫子,说他糊弄。
“你不糊弄。”贺春景用脚碰了碰垃圾桶,里面糖醋小排预制菜的纸盒子大咧咧横躺着。
“待会儿给你来个大菜,炸猪排。”陈藩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未遂。
贺春景刺啦撕开半成品厚切猪排的包装袋:“我来吧,空气炸锅给我打开。”
陈藩闭麦了,接着用微波炉热那个超市畅销的速食蛋炒饭。
俩人不约而同感叹,时代变了。
“一会儿就说是咱俩现做的,不然湘姨又要念叨。”陈藩回手把垃圾袋系了个严严实实。
“是不是饿昏头了你,”贺春景好笑地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湘姨买的,现在就她还住在这!”
陈藩哽住,然后找补:“那一会儿得好好念叨念叨她,总吃什么预制菜,不健康。”
简直是反了天了。
陈大夫妙手回春,置办的是药膳,贺春景食物落肚,心也跟着安定了几分。他感觉自己大概又是多想了,近来几天大事小情连番折腾,没有及时吃药,有点停药反应也实属正常。
两人吃过饭,又披着羽绒外套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像模像样地问二世新窝窝舒不舒服,和妈妈见面开不开心。
吴湘在荚€€树梢挂了盏露营用的小灯,光点在墨蓝色夜风里荧荧亮着。枯枝树影在地上交横,织出一道斑驳的桥,连着门外冷的这头,和别墅里暖的那头。
待到裹着满身寒气回到玻璃门里,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
“今天早睡吧,把昨晚的补回来。”陈藩揉了揉眼睛,凑过来,“今晚睡我屋。”
贺春景点点头,没有异议。
俩人一块往楼梯转角走,路过茶几时,陈藩忽然听见茶几上的手机在震。没套壳的苹果手机样式大差不差,他把那手机捞过来,下拉菜单分辨了一下,才把手机往后一递。
“你的。”说着,他又歪着脖子瞄了眼没存联系人的那一串号码,结尾括号里写着松津二字,酸道,“别是那臭小子打听出你回来了吧。”
贺春景朝他大胯怼了一拳:“滚。”
而后有些好笑地接通了电话。
两秒钟的沉默。
接着,那个让贺春景永远忘不了的声音响起来了。
“贺老师?”
电话那头的嗓音有些粗粝。
背景音里很混乱,像是有人在跑,在粗喘,有衣物摩擦的声音,和隐约的警笛声。
贺春景眼前的景象骤然跳回了在演播室的那天,用外套裹着头脸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也在他耳边留下了这样一道声音。
“陈玉辉送来的贺春景,对吧?”
电话里那道声音吃吃笑起来,肺管里拉出癫狂的黏着音,尾声刺耳。
“我想起你是谁了。”
第167章 仇 与 恨
帕美飞射进高架,一路朝城南狂飙。
贺春景在后座里窝着, 陈藩怕俩人状态不好容易出事,怎么也不肯让他坐副驾。但无所谓了,现在让他爬天窗去吹风他都是愿意的。
此刻没人比他更想死。
手机铃声又疯狂震响,陈藩一指头戳到蓝牙通话键上,那劲头似乎要把中控台凿穿。
“到哪了?”
王娜的声音穿过一众嘈杂交响传过来。
“环城高架,前面望月路,半小时到。”
“好,情况暂时可控,你们注意安全。”王娜嘱咐。
“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被拘了吗,这才几天,放出来过他妈的欢乐团圆中国年了是吗?!”陈藩说着,压不住火了,一拳砸到喇叭上,“现在你们够人性化啊。”
汇入路口车流纷乱,右侧企图插队的一辆贼车被喇叭声吓得急刹。帕美仪表盘指针骤然一转,陈藩退破重围,紧接着开大马力连着三次换道,白夜流星似的划过桥面。
王娜知道他在气头上,也不计较这些阴阳话。
“确实拘了,我们也猜到他在内部可能有人,特殊报备过,但问题就出在那个唐铭。他检举出来的交易名单牵扯到了更上层的人,所以真正活动的钉子并不是李端行的,而是我们没察觉到的另一颗,这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所以?”
“但那人不是来救他出去的。”王娜道。
陈藩的心脏狠狠沉了下去,路灯间隔出的暗影飞速从他面庞上掠过,最终随车流一头扎入建筑群带来的暗面之中。
果然,王娜的下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对方的目的也是那份花名册。李端行交出了名册,以为自己被保下了,结果差点被抹了脖子。他趁乱逃了,现在拿着夺回来的名册做筹码,联系了你们。”
王娜的话被一阵骚乱打断了,约莫十秒钟之后,她才重新回到这场对话里来。
“除了恶性报复之外,我不能确定他的其他目的。不过你们是作为后手放置的,我们优先内部处理,尽快取得他手里的名册。如果情况实在不乐观,再考虑让你们出来。”
“操。”听到这个结果,陈藩绷不住,骂了一声。
现在李端行相当于前后都没了退路,从一个位高权重的体面老登,沦落为亡命天涯的癫狂暴徒,这二者相比起来哪个更棘手,还真说不定。
况且,李端行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放弃了逃命,给警方贴脸开了个大,还亲自打电话叫贺春景一小时之内赶到圣慈,这要求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同归于尽。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李端行背后非常突然地出现了一个拥趸团伙,大概十人左右,正在与警方在教学楼里对峙。他本人应该也在楼里,但教学楼开了信号屏蔽器,我们追踪不到他的具体楼层位置。”
“你们那边现在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做什么?”陈藩紧盯着前方错综盘绕的高架路口,油门丝毫不减,车速分秒未缓地准确进入下一段桥梁。
贺春景被甩得歪了歪身子,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在他耳朵里油盐不进,像一团野马蜂窝筑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他想吐。
破碎凌乱的肮脏回忆拼图似的往一起凑,这几乎是一场自残。贺春景手心被掐破了一排月牙印子,借着路灯一看,掉了皮的浅表伤口油亮渗血,可他就像没感觉似的。
生理上的疼痛已经不能撼动他太多。
陈藩出门前将他裹在长羽绒服里,很高的充绒量,理应温暖极了。可贺春景感觉自己冻得腹部抽搐,坐在开了暖风的车里几乎直不起腰。
身体像是血肉都空了,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又冷又脆,一触即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