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我了?”
“梦见你站在穆昆河上,冰面上凿了一个大洞。你说要拿自己去还丁芳的命,我拼命跑啊跑啊,跑摔了就哭着求你回来。”
“然后呢?”
陈藩不说话,把人抱得死紧,像是怕自己一开口,怀里的大活人就会化成一股冰水流走,和梦里一样消失不见。
半晌,等得周围水雾的温度都有些凉了,他才再一次开口。
“这不是我第一次做这个梦。”
陈藩喃喃地说。
“十四年里,我总是被困在那条冰河上。”
“以前是不知道你在哪,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现在不知道你身后还藏着什么足够杀死我一万次的东西,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算一言不发地扔掉我。”
贺春景怔怔看了他一阵子,忽然拉开陈藩的手臂,走回莲蓬头下面冲头发。
他冲得很快,动作利落,最后将头发齐齐往后一捋,关了水走回陈藩面前。
而后他张开手,自然而然地站着,十分淡然地看向陈藩。
“来吧。”
【作者有话说】
陈:老公,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是你,冰河也是你~~~贺:请问当年我走之后你是不是就没再念书了?
第173章 尘封入海吧
陈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呆呆站了几秒,然后表情变得格外严肃。
“我其实不大赞同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
“什么方式?”贺春景也愣了一下,随后无语道,“想哪去了,我是让你随便问!”
为了避免这人思维往歧路更歧中去,贺春景抹了把脸,先给他打了个样:“你看,头上这一道,我骗你说发烧摔倒了磕的,其实是零七年你过生日那天€€€€”
“我知道。”陈藩飞快握住他指着额角伤疤的手,一把扯下来,好像不刻意去看就能避免回忆起那段沉痛往事了似的,“我知道那天是陈玉辉对你动手了,别说了,我们不说这个。”
陈藩在这一秒忽然又唾弃自己的胆怯,他想要知道全部,又害怕知道全部。
“……你不知道。”
贺春景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倔劲儿,愣是把陈藩的手挣脱了,将前额贴在皮肤上的湿发再次拨开,露出那道橡皮粉色的旧疤痕。
“陈藩,那年从抚青回来,你出国,我回松津,我在西郊水厂差点杀了陈玉辉。”贺春景直望进陈藩震惊的眼睛,“所以他怒急了,把我打包送去了李端行那。”
顿了顿,贺春景补充:“恶的是他,不是你。”
暖色光线因这一室氛围褪去温柔,两人浸在酸橙汁里。
贺春景低头看了看,指着大腿上一道白生生的划痕:“这是上大学的时候去夜市摆摊卖衣服,躲城管的时候被衣挂勾的。”
“那时候贺存一长得还没豆包大,我们两个跑不脱,正挨揍呢刚巧被王娜遇见了。”贺春景手指在白痕上蹭了蹭,“她读警校,正好和同学出来逛街,打那以后我们才联系上。”
“你读竹舟师范……”
“补贴,分配岗,还有奖学金,”贺春景言简意赅,“师范生可以给人做家教,每次一个半小时。我不是名校学生所以收费不高,好些的一百五,坏一些的八十。”
八十块,一个半小时,九十分钟。
买张电影票,能坐在影院里吹着空调看完整部爆米花片。
陈藩的拳头捏紧了又松,贺春景要不分严寒酷暑、用最廉价的交通方式赶去学生家里,口干舌燥地讲满一部电影的时间,拎包收拾东西,再匆匆赶往下一家,也不知还顾不顾得上吃饭。
“其实我不是什么疤痕体质,摔摔打打之后大多都好了,忘得也快。”贺春景低头看了看,抬起一边膝盖摸了摸,“小时候学自行车,在这摔了个印子,现在越长越淡,几乎看不到了。”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贺春景空前地大方,左右看了看自己,“我€€€€”
后半句话被陈藩凶猛地吞掉了。
这是一个很炽烈很忘情的吻,陈藩企图用它烧坏贺春景的思维,清空贺春景的记忆,让他再也不能像个他妈的该死的点读机一样哪里不会点哪里,把一身伤痕说得头头是道。
湿过水的皮肤蹭在一起,略微发涩。
陈藩竭力把贺春景的后脑往前按,像是非把他揉进自己身体不可。贺春景发梢流下的水汇成小绺往下淌,自陈藩曲起的手臂上划过,让他有种自己用尽身体各个部件一同流泪的错觉。
浴室里热得发疯,陈藩舔了舔嘴唇,与贺春景相互抵着额头,眼睫毛都快扫到一块。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第一道伤是哪?”
他想知道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从现在开始,自己每天一道一道地替他平复滋养,究竟要花上多久。
“卡介苗。”贺春景这时候知道煞风景了。
“除了卡介苗!”陈藩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贺春景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雾气已经开始消散了的镜子。
“那应该是……在这,我记忆里第一次出现伤痕的地方。”他翻出手腕内侧最细腻的一块皮肤,那里又薄又软,靛蓝色血管清晰可见。
陈藩看得努力又认真,终于从皮肤上咂摸出两点米粒大的、细长的白印子。实在不起眼。
“是我妈留下的。”贺春景说起这事的时候语气很淡然,这出乎陈藩的意料。
陈藩喉结上下滑动了一回,即使是在高中时,两人感情最浓最盛的时候,贺春景也不曾对他提过自己父母的事。
“你不想说的话€€€€”
“没关系,它给我留下的,是很珍贵的东西。”
贺春景低头,也跟着端详了一阵这道隐秘的伤痕。
“那天开了煤气之后,我都快睡过去了,但我妈不知为什么忽然后悔,挣扎着起来摇我。摇不动我,她就用指甲掐,哪疼掐哪,最后倒真是让我一个人活过来。”
贺春景的声音透过哗啦啦水声传过来,巨浪一般拍在陈藩心上。
“只可惜我不知道她是后悔决定要走,还是后悔带着我走。”贺春景怔怔看着地上打着旋的流水,低声说,“但总之,她希望我活着。”
陈藩轻轻扯过那节手腕子,放在嘴唇上贴了贴,蹭了蹭,又将贺春景的手掌掩在自己眼睛上,平复了好一阵子心情。
贺春景安静地等他,手掌心毛茸茸湿哒哒一片。
“一秒钟划出的伤口,要十天才能结疤。十天愈合出的痕迹,可能要十年才能抚平淡化。”
陈藩轻轻叹了口气,把堵在喉咙口的酸涩感觉咽了咽:“像你这样的情况,先给你开八个疗程的吧。”
贺春景轻笑着拍了他脑门一下:“治完成了老妖怪了。”
他把陈藩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捋,露出那双明闪闪的眼睛。陈藩就这么不躲也不闪地望着他,半晌,将手贴到贺春景光裸的背上,小心轻柔地将他按到自己怀里。
两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次吻在一块的。
雾气蒸腾,细密暖流打在皮肤上,让吐息更急更烫。淡味的水珠碾碎在唇齿间,像吞下一千个不作数的誓言,咽掉一万个未成形的许诺。
借着头顶水流的掩盖,他们相拥着躲进前尘与未知的夹缝里,挤在暖黄色的一帧里放肆。
做到最后一步之前,陈藩还是犹豫了。
“……真的可以吗?”
彼时柑橘精油皂的香气正溢满整间屋子,贺春景张开眼,目光有些涣散,盈盈泛着虚光。他颧骨潮红,胸口起伏得厉害,深陷在这一场意料之外的、久违的情动里。
面对这个问句,他先是无措地将脸埋在陈藩肩膀上,沉默地喘息了一会儿。
陈藩指尖揉过他的肩胛骨,指肚轻轻碾过那些不容忽视的旧疤痕。他可以接受叫停、可以接受抗拒,一切的退缩与负面反应都已经发生在他的思想准备里。
“这是后来我才意识到的,”贺春景勉强稳了稳心神,“我仍然和其他人一样,有生理上的欲望、有心理上的渴求,也有爱人的冲动。”
“我想,”他说,“即便这样,我还是有再爱一次的能力。”
这澡洗了足有两小时。
进去时灰头土脸,出来时容光焕发,贺春景丢脸地腿软,被陈藩半拖半扛地弄下楼,面对吴湘是的说辞自然是“伤了脚”。
又草草应付了几句昨夜的情况,惊心动魄一场爆炸案被简化成钻进野地里抓逃犯。吴湘被陈藩唬得发愣,还听得直捂胸口。
早在两人囚禁PLAY的那阵子,她就知道贺春景正跟警察合伙办一件要事。那必然是善良的、正义的,故而她还为此小小愧疚了一番,对贺春景的那点小小介意早就烟消云散。
听说他在野地里崴了脚,她还急得翻出了药油,非要他赶快擦上。孟南也在。
平日里职场上干练飒爽的女强人,如今正穿着围裙干练飒爽地揪面剂子。看见两人缠枝莲似的挪腾下来,她见怪不怪地打了个招呼:“醒了?”
贺春景后反劲的尴尬,上次在这见到孟南,他还一厢情愿地将她当做了房子的女主人,甚至将她当做陈藩随便找来报复他的工具,实在是不应该。
于是这次贺老师摆正心态,大大方方地与孟南打招呼:“醒了,你们这是要包饺子?”
孟南点点头,利落地将小剂子搓圆按扁:“开始包了,你们先去刷会儿手机,十五分钟就能吃上。”
荤油混着辛香气从餐桌上飘散开,不锈钢盆里是猪肉韭菜碎鸡蛋打底,拌了不少一指长的青虾仁。
吴湘敛了敛剥剩下的黑虎虾壳,一边往厨房端,一边笑着说:“早上现买的,本来想着早上弄点锅贴,结果你俩睡得天昏地暗。”
虽然上午两人确实都在睡大觉,但心虚的贺老师还是支支吾吾偏开目光,脸上热得厉害。
陈藩看得直乐,闲坐不住,张罗着跟贺春景把春联窗花都贴了。吴湘特地买了两个小红灯笼,嘱咐他俩挂到毛肠和二世旁边的小树枝上去。
吃过饺子,院里鞭炮声隆隆作响。
贺春景倚着玻璃门看太阳落下山去,攥着手机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还是看了看自己跟贺存一停在一个月之前的聊天页面,按熄了屏幕。
陈藩在旁边警觉地盯了他半天,眼珠子跟着闪动的光标看右看左,看左看右,好悬看出斜视散光。
贺春景不慎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颇感无语地用手机扔他。陈斜眼立马松了口气,药到病除,没皮没脸贴过去,拽着人回屋去看龙年春晚。
春节晚会嘛,一如既往地没什么意思。
才熬过大夜的两人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就差当众磨牙打呼,被吴湘孟南母女俩联手撵上楼睡觉。结果回屋一开灯,两人都惊住了。
“这……”
贺春景脸涨得比那套大红色的床单被罩还要红,支支吾吾:“湘姨,湘姨今年本命年?”
陈藩看着眼前新房似的架势,恍惚了一阵,然后喷笑出声。
“气氛都给到这了,感觉不干点什么都不合适,”他揪着贺春景一并栽到床上,“贺老师意下呢?”
“贺老师没有意下,”贺春景感觉自己沾枕头就要着了,“贺老师只想躺下。”
说完,他勉强转过身,用温热掌心贴了贴陈藩的脸。浓厚狂放的睡意好像靠这么一个简单动作传递过来了似的,陈藩忽然也感觉自己倦极了。
“睡吧,闭上眼睛再睁开,就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