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的声音越放越轻,陈藩的呼吸也随之放缓了节奏。
他吻了吻贺春景的掌心,然后抓着对方的手,珍而重之塞进了被褥底下自己的怀里。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短短四个字成了功效拔群的魔咒,陈藩睡了几乎是近年来最舒坦、最甜美深沉的一觉。
他从无比惬意的沉眠中醒来,带着百分之一万二的满足和欣喜,然后一个翻身€€€€没有暖融融的被窝热乎乎的人,他毫无防备地落入了……空无一人的床位。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先冷静,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先冷静,把手里的刀都放下【擦汗
第174章 穆昆河上
陈藩爬起来翻找手机的时候,感觉自己头脑发懵,鼻尖上唇冰凉一片。
他以为是急得飙鼻血,结果用手一摸,完全是冰冷干燥的。而后反应过来,大抵是起得太猛,大脑供血不足的症状。
缓了几秒,他等眼前黑晕散了些,转头又看。
床单平整,被子虽然没有完全叠好,但规整地放到了一边,可能是怕叠被的大动作把枕边人吵醒。
贺春景还有什么事,是要偷偷摸摸从床上溜走去做的?
陈藩向来强健的心脏开始没谱地乱蹦,他把手插进被子里探了几下,得出结论:凉的。
睡在这的人离开了有好一阵子了。
他赶快刨坟似的把手机掘出来,屏幕上厚厚一摞未读提醒,层层叠叠,让他又徒生出希望。解锁时手指有点抖,一串消息通知竹简似的哗啦被抖开,陈藩眼珠立刻黏上“贺春景”三个字,心跳放缓了一拍,血液重新充盈进脑子。
-贺春景:出去一趟。
陈藩揉了揉太阳穴,这人没说去哪,也没说什么时候回。他心里空落落地发慌,试图告诉自己昨天两人已经把话都说开了,态度都表明了,不会再有意外也不该再有问题了。
但他搜遍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芝麻大的安全感,于是翻身下床,从厨房里喊出了吴湘。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陈藩略显烦躁地撸了撸头发,想要抽烟,却发现从北京来得太急,兜里空空如也。
“一早吧,六点多?”吴湘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陈藩眼皮跳了跳,眼下早上十点半。清早出去大过年的,到哪儿哪儿都不开门,办好事早该回来了,办坏事……都够没几个来回的了。
他再按捺不住,一个电话直接干过去,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直接往他火烧火燎的头脑里浇了一瓢滚油。
“要不,去他家找找他?”吴湘看他脸色不很好,忙说,“他出门光溜溜什么也没带,应该走不大远的。”什么也没带。
又是一个很可疑的指征,往好了想很好,可往坏了想,那是没边儿的不妙。
陈藩长出了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而后又调出跟贺春景的聊天页面,似乎想要从那四个字里再读出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这回他在滑动时,不小心点开了新收到的一条消息,页面自动跳转,弹出来的联系人却不是贺春景。
-王娜:刚倒出手来跟你们说句新年好-王娜:身体怎么样?吸入硝化甘油会胸闷头痛血压不稳,你们有问题及时去看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仍在显示,陈藩没什么耐心等着看她说了什么,刚要退出,就见王娜的下一条消息出现在聊天框底部。
-王娜:还会导致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躁狂和抑郁,小心陈藩再没有半秒钟的犹豫,他听着响铃等待接通的时候,简直分不出昨天无际的雪原与暖黄的浴室,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境。
时间线好像被抽帧了,世界恶意地给他留下一段似幻非幻的蒙太奇。
“喂?”
“贺春景不见了,早上六点左右离开家,关机。”陈藩单刀直入,没给王娜一点反应的时间,“他有抑郁相关病史,现在立刻马上,查他在哪,他的最后一笔消费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发消息是在什么地方。”
王娜脑子转得快,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现在找人调他的记录。”
挂断电话之后陈藩盯着屏幕,手指颤抖地给贺春景发了几条消息,无一例外石沉大海。
他点击页面退回来,重新点开王娜的对话框,悬停在其上片刻,最终还是敲下自己的猜测。
-陈藩:查查他有没有 去抚青的票-王娜:1发完这句话,他把手机甩到一旁,自己也跟着颓然倒进沙发里。
他觉得自己像只快被打爆的气球,近日来未能有所真正缓解的忧虑恐惧成倍增长。上一次,上一次贺春景也是这样!说了好听的话,做了欢喜的事,然后毫不留情地挥斩掉一切,从他的眼前消失掉!
爱情的骗子,撒谎精,这贼心不死的惯犯!
陈藩再忍不了了,从沙发垫子里猛然拔起,冲去洗漱。末了又卷着一阵风翻出各色证件,做足了准备要追到天涯海角去。
然而裤子套了一半,吴湘颤巍巍举着震动的手机拉住了陈藩。
“电话,藩藩。”她从陈藩反应中读出事关重大,心也跟着高高提起来,绕过沙发的时候太着急,还被绊得踉跄一下。
陈藩上手将她扶住了,而后立刻接通了电话:“说。”
王娜的声音半点磕绊没打,直截了当:“今早六点四十的高铁,这会儿应该在长白山转车呢。”
听筒这头呼吸一下沉了,王娜忙道:“十一点二十分有航班,我联系一下当地,跟你一起去。”
“好。”陈藩只来得及撂下这一个字,草草抓起吴湘递来的羽绒外套,纵身暴冲出门。难熬。
这两个字是跋涉时,重压在陈藩神经上的唯一感受。
耳膜被空气挤压变形,外界的一切声音均被模糊。陈藩坐在空荡无人的机舱里,满心满脑子只庆幸一件事€€€€贺春景避过了回乡的春运高峰。
若是放在哪怕一天以前,他都会被生生阻隔在千里之外,眼看着那片陈旧冻土将人掩藏。
飞机准时落地在长白山脚下,陈藩走出来先是看到漫山坡厚实的积雪,被素裹的林子晃了眼睛,而后才发觉鼻腔生疼。
呼吸间肺泡都像是被冷空气冻炸了。西北风翻搅最上层的雪粒子往人身上打,让人喘不上气。陈藩迈出机场大楼不过三五秒就被冷意打透,鸡皮疙瘩成片顶在贴身衣物上。
他扯扯衣裳,原是出门走得急,连件保暖的羊毛衫也不记得穿。
“走吧,有人在停车场等着我们了。”
王娜披着警局的冬季制服,鼻尖耳廓都被冻成樱桃色,从后推了陈藩一把。
“不坐火车?”
陈藩皱皱眉头,十四年间,抚青周遭交通发展变化不小,省道早就不是前往抚青的首选。
“毕竟是小地方,去抚青的车次早两班、晚两班,早的赶不上,晚的等不及。”王娜道,“我说是来找重案要案的关键证人,叫他们来了个老司机。”
盘山道又滑又窄。
陈藩几次想催,却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弯阻住话语。
他只好沉默地抓着车上的棉布坐垫套,那上面有个被烟灰烧出的小洞,陈藩不自觉地将它“刺啦”一声抠成半个巴掌大,换司机在后视镜里一个探究的眼神。
“……”
陈藩张张嘴,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说句抱歉。
一路车行烧得不像燃油,倒像是他的心血。
抚青收费站重新修过,照原先气派多了。
“去他家吗?”副驾上的王娜转头问。
“往前开。”
陈藩脊背挺直,整个人摇下车窗扒在窗口对着所有路人猛看,恨不能从眼睛里长出一双手去挨个扭过他们的脸,看其中有没有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哥们儿,”一车暖风被放得差不多了,那老司机终于忍不住开口,“往前走是往哪走啊,再往前走上桥了,是要去精准目的地啊,还是就这么在大街上找啊?”
听到“桥”这一字的时候,陈藩的心脏咕咚翻了个个儿。他远远望见仙客来旅馆门前那条胡同,岔路口跟前挤挤挨挨全是年货摊子,陈藩一双眼睛迎着百十人看,呼啸北风吹得他眼眶酸痛。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陈藩终于认命地收回目光,再将它投向更前方坦荡荡平展展的一段景象。
他最终还是,又一次见到了穆昆河。
“先……往前开。”
陈藩声音干涩,望着远远的河岸,低声道。
司机大哥“啧”了一声:“这可不兴这么找啊。”
“要不还是先去他家看看?”王娜再次提出了一个方向。
可是陈藩知道贺春景不会回到那房子去的,他在那里得到了彻底的完全的伤心和失望,他没有道理时隔这么久,再回去与亲戚们为此缠斗。
他可能是在墓园,也可能是在€€€€转念间,轿车已行至穆昆桥上。
两侧崭新的不锈钢护栏上绕着软灯管,越过护栏望出去,冰面上零星散着几个黑色的圆圈。
那是陈藩的噩梦源头,冰盖之下潺潺流动的冬河深水一旦吞进人去,就再也无法施救挽回,他不敢想,不愿想,哪怕是一丁点的可能性。
可是忽然迎面吹来一阵风。
没什么特别的,与先前的北风一样刮脸,一样生硬,要是硬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无非是其间夹杂了一股淡淡的焦味。
与香烛元宝打过交道的人,对这气味都不会太陌生。
陈藩呼吸滞住两秒,而后莫名其妙打了个激灵,后颈的汗毛如数站立。
“停车。”他第一次开口的时候紧张到口齿不清,于是又说了第二次,“停车,就现在,在这!”
“啊?”司机师傅瞥了他一眼,“找着啦?”
陈藩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可就是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奇妙感觉。
轿车刹在路边的同时,车门重重甩开,陈藩疯跑着奔向大桥护栏。
“你等等!在哪看见他了?!”王娜紧跟着奔过来,随陈藩一并掴在护栏上,而后她瞳仁一缩,无需多言,已是看见了桥下的人。
“贺春景!!!”
陈藩暴吼一声,贺春景的外套很好认,不久前陈藩新给他买的白色羽绒服,与陈藩惯常所穿的是同一牌子。
果然,那人一回头,是一张让他们无比熟悉的脸。
贺春景贴身穿了高领毛衫,下着咖啡色长裤,正站在冰面中央的一处冰窟边缘。他原本低着头,不知冰窟往里看什么,听见这一声喊,转过脸来的表情可以说是无比震撼,极度惊诧。
王娜来不及问陈藩怎么看见桥下情况的,狂奔而去,堪堪能跟上陈藩往河岸上赶的步调。
陈藩几乎飞下冰面 。
“贺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