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陶园昌激动归激动,基本的理智还是在的。金朝的这些话实在是不像一个七八岁小孩能说的出的。考虑到这小孩来路不明且举止怪异,他不得不按捺住心中的澎湃,细细盘问一番。
“您就当我是开了天眼吧。”金朝笑道,“我自小神童,实在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聪慧,您就别为难我了。”他和沈满棠待久了,好像也传染了些自恋和厚脸皮的精神,自卖自夸时就连脸都不带红的。
陶园昌抽动嘴角,显然不信。可现在又确实只有“神童”一说才能解释金朝为何如此神通广大。反正他也没多少钱可以被骗,不如放手一搏。
陶园昌乐观地说服了自己后才对金朝道:“那就麻烦你把这些糖做出来,下周带给我尝尝吧,合适的话我们就开干!对了,你也别老您啊您啊的称呼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叫陶园昌,你就叫我陶哥就行。”
“陶老板,”金朝仍旧坚持上辈子的称呼,但语气轻快道:“我叫金朝,很高兴和你合作。”
一桩大事办成,金朝心里前所未有的自在过。他看了眼咖啡馆的时钟,竟然已经七点多了。他提起刚刚让侍应生打包的奶油栗子粉,与陶园昌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便匆匆告辞。路上他还不忘绕远路给沈满棠把话梅糖买来。
现在这个时间沈满棠应该早就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做功课了€€€€如果他在没有自己监督的情况下还能自觉想到学习的话。金朝快步往沈家花园走,却在快到大门口时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坐在地上。
看着那一团抱腿坐着,垂头耷脑的身影,金朝心弦微动,脚步也不自觉地放缓了。
平常他总嫌沈满棠闹人,可真当沈满棠乖巧时,他又觉得这小孩怎么那么可怜呢。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是惊扰到了呆坐着的沈满棠,他迅速弹跳起身,飞奔向金朝道:“元宝!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给你带了话梅糖和奶油栗子粉,还吃得下吗?”金朝晃晃他“打猎”来的美食,笑道。
“吃得下!我晚饭都没吃呢。”沈满棠欢欣雀跃地接过纸盒,迫不及待地打开,大口地嗅着甜品的香气。
“怎么还没吃饭?”金朝皱眉,现在早已经过饭点了。
“我在等你呀,”沈满棠从袋子里抬起头来,“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金朝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但脑子还是本能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询问道:“都要夏天了,下次别在外面喂蚊子了。刚刚有没有被叮了?”
沈满棠挠挠胳膊,傻笑道:“嘿嘿,被叮了两个包。不过我画十字了,所以不是很痒。”说完他又像炫耀勋章似的把蚊子包展示给金朝看。
“傻的。”金朝把他的胳膊扯下去,顺势牵住他的手,边教训边把他领回去擦青草膏了。
作者有话说
金朝看安静的沈满棠时:小可怜
沈满棠开口时,金朝:刚刚是谁在我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
第38章 逮捕
5月11日,上海学生联合会宣告成立,在街头组织了一系列游行、演说运动。淞沪护军使及淞沪警察厅为此出动大量军警企图镇压游行,最终却无功而返,原因是这次游行学生们吸取了北京游行的经验,将“切勿暴动”等字眼写在抗议条幅上,还安排了专人沿街维持秩序。文明抗争的架势打了倾巢而出的军警们一个措手不及,师出无名的他们只能旁观这场没有一点骚乱的抗争。
常胜站在抗议街道的一栋楼上,叼着雪茄,冷眼旁观着底下的噪声来源,不屑一笑。即将调任的他在走之前还要处理这般无赖又棘手之事,实在是触霉头。他将雪茄伸出窗台,指尖微微使力,故意将烟灰洒落在这群无知小儿的头顶。
这长长的学生队伍里自然是有陶园昌的身影。全队列里就数他嗓门最大,情绪也最高昂。他振臂一呼,霎那间便群起响应。声浪在街道间回荡,旗帜在夏风中飘扬,这群青年一腔热血、一片丹心,只为喊醒更多沉睡之人。
金朝与陶园昌在约定的时间里于咖啡馆中再次碰面。他稍坐了会儿后,陶园昌才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杆白布旗帜。他撑着旗杆,站在桌前喘了一分钟粗气后才慢慢平缓下来。
金朝将餐巾递给他擦汗,又贴心地给他点了份沙冰。听侍应生说,沙冰是他们店的招牌,可惜沙冰容易化,没法带给沈满棠吃。
陶园昌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杯咖啡、一盘奶油栗子粉和一碗沙冰,与金朝面前空荡荡的桌面形成鲜明对比,他不好意思道:“这次让我自己来付钱吧,上次都让你破费了。”
他上回本来坚持自己付钱的,谁知一掏裤兜就发现他的手直接贴到了大腿上€€€€他的裤兜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这么大个洞,里头的钱袋子也早就不翼而飞了。不得已,他只能让金朝帮他垫付一下,谁知金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银元,挥挥手让他别放在心上。
……现在小学生都这么有钱了吗?陶园昌摸摸鼻子,感叹道。
这回他有备而来,带足了钱,就是金朝要把菜单上的品类都点一遍他也付得起。金朝也不与他争,还是只要了一盒外带的奶油栗子粉。
切回正题,金朝从书包里拿出十多个糖果样品,逐一介绍并请陶园昌试吃。陶园昌看着那一张张单子上的原材料变为了实物,心中很是激动。这小孩还真没诓他!
可惜的是,师傅的手艺到位了,但他的资金还没到位。他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最近都在忙着各处宣讲游行,实在顾不上筹钱。我也还没来得及和家里人商量开厂的事……”他越说越心虚,到后面还挠起了头。
“没事,这种事是要好好考虑,不急于一时。”虽然他知道此次上海游行中并没有学生被捕,但以防万一还是叮嘱道,“最近外面太乱了,你万事小心,切记保护好自己。”
“呃好……你放心,我们这次游行都是很文明的,我最多就是嗓门大了点比较扰民,别的方面还是很遵纪守法的。”陶园昌挠头的手还没放下就又粘回到头上去了。和金朝谈话时他总有种对方是自己长辈的错觉,也不知道现在小孩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早熟。
“我没不放心,”金朝实话实说,“这场风波预计得到六月中旬才能平息,接下来你恐怕也不会有时间同我见面了。六月二十八日是个好日子,我们就约在那天见吧。这段时间我会再研发些新的口味,也希望到时候能从你这儿听到好消息。”
“啊?会持续这么久吗?”这才几天,陶园昌嗓子就喊哑了,每天回家也是累得倒头就睡。若是金朝所说是真,那他还要再喊一个月的口号。
“嗯,所以你悠着点,养养嗓子吧。”金朝气定神闲地说道,“革命要想成功,不可能只靠手无寸铁的学生喊口号。你们已经打了一个很好的头阵了,但接下来的斗争还是得交由社会中坚力量,他们才是革命的主力军。”
陶园昌嚼着冰沙,撑着头叹息道:“怎么想让北洋政府拒签不平等和约就这么难呢?”
金朝笑笑,坚定道:“会成功的,相信我。再见面那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他看陶园昌吃得差不多了,就拿起打包好的栗子粉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去陪弟弟吃饭,就先告辞了。陶老板,我们一个月后再见。”
接下来的日子里,金朝每日都会在小厨房从早站到晚,只为了不断调试新糖的口味以接近自己记忆中的味道。沈满棠则照样搬张椅子坐到他边上画画,等他做好糖后第一个试吃。
他们能那么清闲,还是因为如今的上海就连中小学都一律开始罢课了。学生罢课游行愈演愈烈,就连工人们也开始了大规模的罢工。到了六月十日,工人罢工运动达到了最高潮,上海的铁路、轮船、银行、电话等各行各业的职工们,都积极且坚定地加入到了罢工和抵制日货的斗争中来。作为东南第一商埠,上海如此大规模的运动也让许多其他地区开始酝酿并效仿此举。
作为淞沪护军副使,常胜自然需要为此担责。他早前几日便向北京发去急电,力劝政府做出让步,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坐立难安的他生怕自己调任前会出什么大乱子,只好随军警、马队一起到街头巡视。
他骑着高头大马,在路口俯视着这只由工人组成的游行队伍喊着口号从他的马前经过。突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高大且文气的身影€€€€是他过年那会儿才在沈家见过的汪缘觉。
他顿时怒火中烧。多么可笑,这是他曾经资助过的孩子,如今却站在游行队伍里向他示威。他瞬间勒紧缰绳,双腿无意识地夹紧了马肚子。马儿误解了他的意思,受惊扬起前蹄,发出尖锐长鸣,一跃便冲进了人群里,撞倒了三四个人。
眼见着马儿还要往前冲,危及之时,汪缘觉飞奔到了马的前头,挥舞手里的旗杆阻止其前行。尖头的旗杆将将要戳到马脸上时,马儿才猛地抬起前蹄急速停下,却又因抬起幅度过大而落得个人仰马翻的下场。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常胜还没来得及控制马儿停下就已经被它甩到了地上。头部着地的他眼前一黑,直到汪缘觉和下属们围过来将他扶起时才找回了些神志。
他抚着头缓缓坐起后才意识到,他现在正被游行队伍团团包围着,那些刚刚还在被他俯视的人现在也在俯视着他。更有甚者还要从后排挤上前来,探头探脑地将他的狼狈样尽收眼底。
常胜怒不可遏地瞪着汪缘觉,狠戾的目光宛若一把手枪顶在汪缘觉的头上,逼得他敛声屏息,分毫不敢移动。
他踉跄起身,假意友好地拍拍汪缘觉的肩,称他是熟识的小辈,邀他来常公馆坐坐。然而等汪缘觉坐上了警务处公车后,车子却飞速地向提篮桥驶去。
“此人居心叵测,刻意制造骚乱,意图谋害护军副使,罪不可恕。还望警务长将他带回监舍看押几日,待外头的事处理好了我就来审问他。”
作者有话说
(^^)ノ开始给角色吃一点爱情的苦
第39章 常安
沈沧是一日后才知道汪缘觉被捕的事。今日北京政府抵不住压力,下达了罢免了曹、章、陆等亲日派官僚的指令,抗议活动取得了初步胜利。社会各界相继组织复工复产,隆€€银行也在收到消息后立即召回了职工。可左等右等,却没有等来汪缘觉。
一番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是昨日的游行里出了一点“小插曲”。沈沧立刻从银行驱车前往常公馆,却被小厮拦在了门外。
“抱歉啊沈先生,我们家老爷身体不适,这几日不方便见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这还是沈沧第一次吃闭门羹,可他也做不出强闯私宅这种无礼之事,只好调转车头到警务处找关系。令他没想到的是,警务处长直接与他表明,汪缘觉不在此处,他们昨日只是顺道将他送往常公馆。
事情比沈沧想的还要棘手。汪缘觉只是当街冲撞了常胜,何至于连他出面都无法保释,而常胜更是闭门不见,甚至连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他不知道的是,冲撞确实事小,常胜一开始也不过是想略施小戒,让汪缘觉在牢里吃几天苦头。可令常胜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那向来胆小怯懦的女儿竟会为了汪缘觉顶撞自己。
昨日常胜收工回家后,难得的放松了一回,让下人开了坛好酒。他终于收到北京政府即将罢免“卖国贼”的风声,这也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安心地等待升迁了。
而且他今日虽然在众人面前出了糗,但也算是为上次汪缘觉阻挠他与沈沧合作一事出了口气。况且既然汪缘觉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得罪他,那么沈沧作为他的上司,于情于理都该替他赔礼道歉。
沈沧已经连着两次拒绝自己的合作要求了,他明面上没法拿他怎么样,只好借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敲打敲打这个年轻人的锐气。他将酒舀入碗里,畅快地笑着,仰头痛快地喝了个干净。
“诶诶诶,喝慢点,等会喝醉了可没人伺候你啊。”常太太夺过碗,不满道,“出门捡着钱了?这么高兴。”
常胜今日心中痛快,不仅没和常太太呛声,反而还神秘兮兮道:“你猜猜我今天抓了谁?”
“谁啊?”常太太给常遇青夹着菜,随口问道。
“汪缘觉!”常胜把碗拿了回来,又给自己舀了勺酒,哼笑道,“死小子,上回沈沧明明就很想做我的生意,可他却突然跳出来搅局。本来老子还能在总长面前立个大功,结果都他妈被他搞黄了。今天算他运气不好,撞我枪口上了。嘿,我就这么顺便一缉拿,让他搁牢里待着去吧。”
“砰”的一声,一把瓷勺掉在了地上,把酒劲上头的常胜吓得一机灵。
他横眉竖眼地瞪着常安,谩骂道:“小兔崽子,造反呢?连个勺都拿不住。”
常安目光涣散地看向她的父亲,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爸爸,汪先生今日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抓他?”
常遇青也帮腔道:“就是,你把汪先生抓了,我以后上哪补课去?”
“补你妈的课,就你那半吊子水平补上天了也没用。”常胜肆意地打了个酒嗝,嘲讽完常遇青后又磕磕巴巴地对常安发酒疯道,“什么,什么叫为什么要抓他?他都害得你老子我摔下马了,我关他几天,怎么了?老子爱关多久,就关多久!”
“爸爸,我相信汪先生一定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既然你并无大碍,能不能就先放了他,饶过他一回?”常安捏紧衣袖,急切道。
常胜又猛干了几碗酒,语气越来越冲道:“他一个外男是死是活关你屁事?管闲事还管你老子头上了,这个家干脆让你做主得了。”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请求你,求你放他一马吧,行吗?”常安急切地恳求道,“汪先生家里还有个病重的母亲要照顾,老人家等不到儿子要心急死的。”
常太太看丈夫隐隐有些喝过头了,怕他控制不住脾气闹起来,只能制止女儿道:“小安,听你爸爸的话,大人的决定小孩子不要插手。”
常安哀切地看着她的父母,痛心而坚定地争辩道:“只是没做成生意,有必要这样报复人吗?堂堂护军副使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成何体统?若是让有心之人知道,必定会被大做文章。爸爸,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愿意明日出现在申报头条吗?”
常太太看着常安那不寻常的激动样,心生疑窦。常安平日里一副软弱无害、人淡如菊的模样,从来没敢违抗过父母,今日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对她父亲出言不逊?
常太太重重地撂下筷子,赶在常胜发火前对常安使眼色道:“常安,你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我看你也不用吃饭了,赶紧给我回屋反省去。”
常安没有顺从,依旧是以一副对抗的姿态逼视着常胜。“啪”的一声,她被常胜用力地扇了一个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你是他姘头吗这么护着他?关两天怎么了?我再吵老子明天把他剁了喂狗。”常胜扇红了眼,已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一掌掌下去,把常安的半边脸都扇得没了人样。
常太太急忙上前去拉架道:“你疯了吗常胜?有你这么说自己闺女的吗?”她一把拽过常胜的手,却被他大臂一挥甩到了地上。
“不准打姐姐!”常遇青扑到常安身上,牢牢地护住她的脸,对常胜吼道,“你要打就打我吧。”
宝贝儿子当肉盾还是有点作用的,起码让常胜短暂地从暴虐的快感中清醒过来。他甩了甩麻痒的右手,叫常遇青滚下去,可常遇青却哆嗦着将常安搂得更紧了。
“滚,都给我滚。”常胜拿常遇青没办法,即便气极了也只是将餐布揉成一团扔他头上泄愤。
常遇青毫不犹豫地拉着常安回了房间,直到关上房门后才松了口气。
“姐姐,你别和爸爸对着干了,”常遇青看着常安红肿的脸颊,心疼道,“汪先生被抓,沈叔叔肯定会去捞他的,你别担心。”
常安摇摇头,眉头紧簇着,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姐姐,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吧。”常遇青握上常安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喜欢汪先生。”
常安眼眸微颤,怛然失色地看向常遇青:“你说什么?”
常遇青缓缓道:“我闻见了,汪先生身上有你做的香包的味道。”
常安沉默不语,良久后才道:“遇青,替姐姐保密,好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常遇青忧虑道,“但这件事要是让爸爸知道了,他一定会打死你的。姐姐,你和汪先生断了吧,好吗?”
“遇青,这是我的事。”常安的语气无波无澜,内心如一潭死水般寂静。
“……所以你宁愿被打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吗?”常遇青无法理解常安的想法。他从没见过常安这么轴的样子。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常安拍拍常遇青的背,说道,“你回房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