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闻言一嗤,也不给裴寻芳茶喝了,仰起脖子自己一口饮了个尽,隐隐含着怒,道:“掌印猜。”
裴寻芳指下劲儿加重:“公子长于不夜宫,从何处习得如此绝艺?”
“不过是乐坊伶人游走于客人间的营生伎俩罢了,上不得台面。”苏陌垂着眸子,语调渐冷,黑黑密密的睫毛遮着双眼,也掩了他眼底情绪。
“伶人虽表面风光,但在大庸户籍制度中是个什么东西,掌印比我清楚,不过随意买卖、供人玩乐的物品罢了。若不主动出击,请问我是该乖乖让李长薄睡了我,还是该乖乖做沈子承的情人?掌印教教我。”
眼前的少年尚未及冠,分明长了个不谙世事的谪仙模样,却又有着常人难及的心思与算计,西施貌,比干心,更可恶的是,他总是清清冷冷站在高处,嘲笑着世人的庸俗与笨拙。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公子如今不是一个人,有些事,可以交由我来处理。”
苏陌眨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道:“掌印日理万机,有空管这些小事?”
“公子的事,无小事。”
苏陌睫毛颤了颤,抿着唇不说话,直将裴寻芳看得心口的热浪一阵又一阵。
俄顷,苏陌说道:“我今日被三个稳婆折腾了半日,身上很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这些事掌印也能管?”
裴寻芳知道男子验身是怎么个验法,宫里时常闹出些蝇营狗苟之事,少不得就会用这法子判一判。
过去裴寻芳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如今这事发生在季清川身上,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公子若想让我管,便自然能管。”裴寻芳道。
“沈子承已同官府打通了赎我的路子,府外的私宅都购置好了,公孙琢为赢得弁钗礼邀了四人串通竞买,未央坊憋着股劲儿要在弁钗礼那天砸场子,春三娘就盼着拿我卖个好价钱,帝城里关于第一名伶的传闻一个比一个不堪,画本、段子、艳词,让我根本无法在帝城公开露面……”
“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月光笼着窗下人,苏陌平静得出奇,“诸如此类,掌印都能管?”
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没有答话。
苏陌敛了眉眼:“掌印不仅管不了,还不信任我,三番五次试探我,这样的掌印,我又怎敢坦诚以待、交付后背?”
“掌印怪我手握多枚棋子,那么请问,我若要掌印做我一人的刀,掌印又会愿意吗?”
裴寻芳道:“公子不是一直都在将咱家当刀使么?”
呵,原来他知道啊。
苏陌倒是笑了。
“咱家一生刀口舔血,死于我刀下的人不知凡几。咱家倒不介意做公子的刀。”裴寻芳移开苏陌身前的案几,而后自己占据了那个位置。
他凝眸望着苏陌,倾身靠近他,又拂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牵出来。他勾着他的五指,插入他指间,直至十指交握。
他的手指温凉而有力,苏陌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
“不过,咱家可不屑做任人摆弄的棋子,”他目光灼灼道,“咱家要做就做公子唯一的刀,与公子戮力同心,以谋天下,如何?”
他眼中的渴求带着热度,落在身上如有实质,苏陌感觉到了压迫感,皱眉道:“掌印高看我了,我长于脂粉间,胸无大志,腹无点墨,无意天下,更没有这个能力。”
“可我怎么觉得,公子心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裴寻芳探寻的目光落入苏陌眼中。
他停了一瞬,又说道:“如公子所说,这乱治之下,不主动出击便难以自全其身。以公子的出身与才学,又如何甘心被强压于泥沼中?”
“公子若答应了,那些觊觎公子的人,我自会为公子料理;公子手中的棋子,我也可帮公子物尽其用;公子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咱们都可以徐徐图之,一一拿下,这样不好吗?”
“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公子这双手,须得干干净净的,只属于我一人。”裴寻芳握紧了那纤纤玉指,仿若品玩着珍贵的私人物品,道,“那些狠毒肮脏的事,都必须交由我来做,布阵点兵之事,也须得经由我之手……公子这双手,只需握着我这一把刀。”
“这便是我的条件。”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着。
一如裴寻芳眼中跳动的火焰。
这一瞬,苏陌面对的不是可以由他肆意书写的笔下人。
而是,活生生的裴寻芳。
“公子若答应了,从此我便是公子一人的刀,为公子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苏陌感觉写书人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裴寻芳的这番话,完全超出了苏陌的预料。
唯一的?那便是专属的、排他的、绝对信任的。
好比刀与鞘的关系,是一对一的。
苏陌并没有同裴寻芳长期绑定的打算,更没有与笔下人发展成一对一关系的想法。
苏陌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标记着使用期限的战友,任务一完成,期限一到,大家好聚好散。
苏陌不想答应。
答应了以后还怎么跑路?依裴寻芳的狗脾性与手段,还跑得掉吗?
苏陌有点骑虎难下了。
苏陌的迟疑让裴寻芳眼中的光渐渐由亮转黑,由黑转暗,随着沉默时间愈长,裴寻芳抓着苏陌的手也愈发用力。
他指上的墨玉螭纹€€,亦深深印入两人皮肉间,硌得手疼。
“公子不愿意?”裴寻芳阴森森问道。
苏陌闪烁其词:“若我答应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与掌印在某件事情上意见相左,或者,我违背了承诺,会怎样?”
“我劝公子最好别这么做,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粒也不行。”
“可我与掌印在弁钗礼这件事情上就已经无法达成共识,他日所谋皆是关系生死的大事,恐怕……恐怕很难善果……”
裴寻芳眼色愈加冷:“说到底,还是因为李长薄。”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苏陌努力找着借口,“若要做到像掌印说的那样,至少要彼此绝对信任、绝对认同,并且目标一致、行动一致,事事以目标至上……而不该……不该像账房先生一般事事算账、斤斤计较……”
苏陌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裴寻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下去了。
苏陌暗叫不好,这话摆明打了裴寻芳的脸。
果然,他脖颈上的青筋渐渐绷起,苏陌甚至听到了他捏紧拳头咯嘣咯嘣的声响。
这是真被气到了呀。
要说撩拨裴寻芳,苏陌是不怕的,可若是真的激怒了他,苏陌可是打不过的,那大拳头一拳过来,苏陌怕是得玩完。
苏陌心里犯了怵,起身道:“夜深了,我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裴寻芳却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苏陌也不管他,拂拂衣袖便要开溜,脚还未落地,便被抓住了手腕。
苏陌无奈道:“掌……”
“印”字尚未出声,忽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俱颠倒过来,裴寻芳竟然将他直接扛到肩上,大步朝内室的床走去。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苏陌踢打着他。苏陌从未被人如此扛在肩上过,这种扛法简直太羞耻了。
裴寻芳却箍紧了他乱蹬的双腿。
双腿不能再动,苏陌便拿拳头锤他,可才锤了几下,便将自己锤晕乎了,血液逆流,一晃一晃的,苏陌头晕目眩到想吐。
绮罗床帐被掀起又落下,烛火晃动间,帐上绣纹如流云划过,也将月色遮去了一半。
苏陌倒在衾被间。
裴寻芳长腿一跨,也跟着上了榻。
他支着双臂,将苏陌困在控制范围内,威胁道:“公子不是说咱家像账房先生一样斤斤计较吗?那今儿,咱就好好计较一番。”
他沉着脸,一把扯下苏陌的腰带,散开的腰带拂过苏陌的脸,苏陌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被裴寻芳用腰带捆住。
“你、你放开我!”苏陌脸色煞白,他没料到裴寻芳会这么凶,他蹬着被子想踢裴寻芳,可又被他抓住了脚踝。
苏陌舌头打起了卷:“掌、掌印……有、有话好好说……”
裴寻芳一脸很不好说话的模样。
他抓着那只脚踝,慢悠悠扯掉那白绫夹袜,往后一扔。
“公子想怎么好好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纤柔如玉削的足底,游离着。
忽而,他眼中闪过一道狠意,曲指在苏陌足底重重一击!
突如一道电流涌过整条腿,苏陌毫无防备,痛得双膝一曲,没忍住沉€€了一声。
裴寻芳睫毛也未眨一下,也不看苏陌,只是冷声道:“咱家可以为公子招来安阳王,自然也能将安阳王给弄回临安去,公子信不信?”
手指在苏陌足底轻柔按揉着,找准穴位,又是狠狠一按。
苏陌还没缓过劲,又一阵又疼又麻的刺疼感从足底直冲腰腹,苏陌当即缩着身子蜷成一团。
苏陌何曾受过这种惩罚,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这人是魔鬼吗!他在做什么!
裴寻芳仍旧不看苏陌,继续道:“至于傅二,咱家既然可以将他调去水师,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不声不响命丧东海,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苏陌背上发起了汗,小腿止不住的抖,无奈双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疼得眼中起了水汽,回眸恨恨看他,心里将裴寻芳骂了个体无完肤,嘴上却只能服软:“请掌印……手下留情。”
“公子是为傅二求情,还是为自己求情?”裴寻芳乜眼看向苏陌,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苏陌闭了眼,恨自己忘了姓裴的就是个无耻妖魔。
而那个无耻妖魔又端起了苏陌的另一只脚,慢条斯理地褪去罗袜,道:“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生了一双美足。李长薄是不是碰过公子的脚,碰的哪一只?”
苏陌咬着唇不回应他,心中暗骂狗东西。
“是这只吗?”裴寻芳的指尖从苏陌脚踝滑向足心,似把玩一件艺术品,他的力道时轻时重,如同偎红倚翠的风流客,深谙挑拨弄弦之道。
苏陌全身渗着汗,心里想着要如何要逃过此一劫时,足心处又突然被重重一叩。
这一下,苏陌没忍住出了声,但觉一股腥甜伴随着沉吟声从喉间涌出,苏陌哇的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痰来。
脑中嗡鸣作响,腹部亦猛得收缩着,苏陌惶惶不知何故,却觉心内郁结已久的闷痛松去了不少。
裴寻芳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
他没再逼问,而是迅速解开了束缚着苏陌手腕的腰带,端过苏陌的手,细细把起了脉息。
苏陌泪眼汪汪望向他,只想将他一脚踹下去,可是这会,他却是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了。
“古有俞跗摸脚定天下,这案€€之术果有奇效,秦老诚不欺我。”裴寻芳沉声道,他换过苏陌另一手又细细把了一会,这才眉头舒展,当他抬眸看向苏陌时,方才的戾气与无情已全然散去,甚至还带了些喜悦。
案€€?秦老?啥?
苏陌怔了数秒,方知自己被裴寻芳借故戏耍了。
裴寻芳取出块干净帕子,给苏陌擦嘴角的血,苏陌怒目切齿,裴寻芳却噙着抹浅笑,道:“公子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