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们端着新煎的药, 伺候着苏陌服下,又奉上茶水及盘€€为他漱口、净手,收拾妥当后,这才放下帷帐, 一一退下。
这宅子太静了, 光影透过回纹窗棱,静静投射在氍毹上。
或许是刚刚借夏伯之手警告了裴寻芳, 或许是刚服完药, 苏陌一身轻松,很快便觉神思倦懒、昏昏欲睡。
他便想着, 就小睡一会会。
小睡一会会便回不夜宫。
角落里的滴漏在嘀嘀嗒嗒计算着时间, 斑驳的树影将静谧的空间摇碎了。
苏陌很快睡着了。
最先发生改变的是床榻上的寝具。
盖在身上的衾被变成了檀色,床帐变成了霁青色,床头多了个银色铃铛, 铃铛下挂着一张小小的笺子,笺子上隐约写着两个字。
继而是书架上的古玩,墙上的字画,矮榻后的屏风……整个房间在悄无声息改变着,仿若无形之中, 有一支神奇的画笔, 在悄悄涂改着房中的一切。
而苏陌沉睡其中, 毫无察觉。
日头渐渐上移。
当正午阳光照射至树顶的那一刻,滴漏倏地停住了。
即将落入受水壶的水滴, 停在了半空。
苏陌在浅寐中皱起眉,不安地翻了个身。
他本就睡在床边缘, 这一翻身,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一双大手托住了苏陌的脸。
那双手温暖而宽大, 他无声地托着苏陌的脸,轻抚着苏陌的眼、苏陌的唇,像在用手鉴定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睡梦中的苏陌轻哼一声,又翻转了个身,转向床内侧睡去了。
那人双手落了空,弯曲的手指颤抖着。
房间里静得很。
滴漏停住了,窗棱上的树影亦被定格,东窗红日灼灼,西窗一轮明月,一半正午,一半午夜。
唯一相同的是,那满树盛放的红豆树。
那人上了床榻,挨着苏陌躺下了。
他用手临摹着苏陌身体的轮廓,始终隔着一指的距离,仿若怕他是那水中月,一碰就会碎了。
苏陌的呼吸轻而平稳,那人将手指伸到苏陌鼻前,似在感受他的气息。
而苏陌却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手,将它贴在了自己心口。
那人几乎全身一僵。
不可触,不可思,不可念,可一但碰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人喟叹一声,伸出长臂,合着衾被将苏陌整个拖入了怀中。
苏陌梦见自己坠入深海,有人在水底缠住了他,苏陌当即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便发现,他双手被紧锢着,身体被人整个缠住,胸口亦闷得慌,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拥着他,指上戴着一枚墨玉螭纹€€。
裴寻芳?
苏陌先是惊,而后是恼。
这人竟然没有被君臣€€唬到么?
怎么还是如此放肆。
苏陌唤道:“掌印?”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将苏陌抱得更紧了。
苏陌被箍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心生狐疑,想要回头去看看他,却被那人捂住了眼。
“不许看。”声音微颤,低哑得不成样子。
苏陌心尖一颤:“你是谁?”
“陛下好狠的心。”
尖细的嗓音在耳后响起,他握住苏陌的手指,摁在小腹最柔软的地方:“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君去无归期,生死两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苏陌胸口如被重石压住,难受得弓起身子。这个人……
“自陛下走后,院里的红豆树便未再开过花了。”那人贴着苏陌蜷曲的双腿,将他更紧地拥进怀里,他轻嗅着苏陌颈间的味道,说道,“咱家知道陛下没有死,陛下只是弃我而去了。”
“你怎会如此狠心?”那人说着,忽而张开嘴,咬住了苏陌细白的脖颈。
苏陌疼得浑身一颤。
曾经他也这么咬过裴寻芳,可裴寻芳未吱一声。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忽的一下涌进苏陌心口。
苏陌抓住那人遮他双目的手,颤声道:“松开!”
“生死相隔?时空相阻?”那人低笑着,舔舐苏陌颈间跳动的动脉,“我守着陛下的一句‘未有归期’,等了十年了。”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苏陌。”
苏陌。
苏陌在他掌心倏地睁大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在说什么!
苏陌开始用力去掰那人的手,可那手却如铁钳一般,苏陌用尽了全部力气,却根本掰不动。
“你给我松手!”苏陌急得要哭了。
房间交融的地方开始崩裂。
“请再满足我一次……”那人说着,仿若诀别的爱人乞求着最后的温存,“让我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
“就像过去一样。”
“裴寻芳”捧住苏陌的侧脸,用尽所有的痴狂与爱恋,如撕咬猎物的兽一般,狠狠咬了下去。
牙齿刺入细嫩的皮肤。
苏陌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忽闻“嘀嗒”一声,悬于半空的那滴水珠,落入了莲叶状的受水壶中。
所有禁锢着苏陌的力量,瞬间消失。
那个咬着苏陌脖颈的人,那双苏陌掰不开的手,还有那人留在苏陌耳边的气息,都如同空气一般,瞬间被抽走了。
卧房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窗外红日高悬,室内落针可闻。
苏陌泪眼婆娑僵在原处。
现在没有人再箍着他了,可苏陌却不敢往后看了。
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
可苏陌颈间的刺痛,还有那渗着血的伤口,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过去做过的那些梦,是真的。
梦中的裴寻芳是真的。
梦见的那座陌生宫殿,那座古怪院子,以及在梦中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
它们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曾经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青莲滴漏下的浮尺,往上升了些许。
刻度显示着:午时一刻。
正午刚过,是一天中阳光最耀眼的时刻。
苏陌用衾被将自己蒙头捂进黑暗中。
他需要见到裴寻芳。
现在就要见。
这念头愈发强烈,苏陌迅速换回了自己昨晚的旧衣裳,又在枕边找到了发带,胡乱束了束发,便飞奔着往门口跑去,他脚有些软,心脏狂跳着,正要推门时,两名仆人从外头将门拉开了。
裴寻芳站在门口。
这阳光太刺目了,瞬间将苏陌拉回现实。
苏陌一时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妄。
裴寻芳似乎刚刚沐浴过,已换了一套墨色织金蟒袍,发髻高束,戴着乌纱帽,黑色帽檐下的凤眸冰冷而凌厉,他换回了最初相见时那冷酷的模样。
“公子去哪?”裴寻芳问道。
苏陌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终究还是未学会束发,手一放下来,墨发便如瀑布般散落了。
裴寻芳见着苏陌眼中点点泪光,微微一怔,向前一步道:“公子哭了?”
“没有,睡迷了眼。”苏陌想到自己颈后仍在渗血的咬痕,不自觉又后退了一步。
裴寻芳察觉到他的拒绝,没有再靠近。
日影如笼盖的大伞,在院中那棵红豆树下遮出一片清凉,树枝上隐隐有了蝉鸣。
“来人,伺候公子更衣束发。”裴寻芳说道,转身便要离开。
“明日、明日掌印会来吗?”苏陌忽然问道。
裴寻芳微微侧过脸:“公子可以不回去吗?”
苏陌攥紧衣袖,没有回答。
裴寻芳眼中没什么情绪:“既如此,咱家祝公子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苏陌这才注意到,他指上空空,他竟然取下了那枚墨玉螭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