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狂乱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
忽听有人惊呼:“她、她也被咬了!她被咬了!快、快拖出去烧了!”
大殿再次乱成一团。
宫人呈圆弧形散开,留在空地中央的,是红姑。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而那掌心赫然有一道一寸长的血口。
青黑色的爬痕已经沿着她的手臂,爬到了她的脖颈。
红姑缓缓抬头,望向苏陌的方向。
她眼里没有惊恐,却带着一股绝决的烈性。
宫人们吓得直退。
安阳王正忙着护送太后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的动静,忽觉一道红色身影如疾风袭来,带着浓浓的杀意。
红绡一句话未说,甚至不给人思考的时间,她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刀,振臂一挥直接刺向太后的心口。
这招叫“一刀斩”,瞬息之间取人性命,一旦刺中,必死无疑。
红绡眼看就要成功,却在触到衣襟的瞬间被一掌劈开!
“红绡!”安阳王怒斥道。
安阳王的掌力非常人所能承受,红绡被震出很远,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她本就是重伤之身,这些年是用药硬撑着才活到今日,如今又被蛊虫咬伤,可怖的爬痕已经蔓延到四肢,全身如万虫咬噬一般疼痛。
她知道自己已无活路,也未作生还的打算,只恨不能一举杀了那恶毒的妇人替郡主报仇。
红绡用手臂撑着身体,想站起却又跌了回去,她说道:“当年谁害死的郡主,王爷难道还猜不到吗?”
太后吓得破了音:“妖女!杀、杀了她!”
安阳王面有错愕,看着身侧已然失态的太后,眼神复杂。
红绡笑起来,她嘴角渗出乌黑的血,道:“是非黑白且不论,王爷有王爷的立场,红绡有红绡要守护的信仰,她是你的母亲,但也是我的仇人!”
她重新拾起地上的软刀,颤颤巍巍爬起来,重新举起刀,直指太后:“我苟活了十八年,就为了这一天。”
“拿下!”安阳王道。
红绡已经站都站不稳了,禁军们轻轻松松便折了她的刀,将她按倒在地上。
苏陌冲出去,想要救她,却听得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别去,你救不了她的。”
苏陌全身汗毛立起:“阿烈?”
一片玄色羽毛落在苏陌肩上,轻触着苏陌的颈。
“红绡当堂刺杀太后,挑动安阳王对长乐之死的最后一根的神经,也圆了她的毕生所愿,此刻红绡是满足的,请让她死得其所。”
“可她明明可以继续活下去。”想到今晨红姑捧着花同他说话的开心模样,想到她嘱咐苏陌的那些话,苏陌寸心如绞。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可每个角色都有她的使命,红绡完成了她的使命。”玄衣人道,“他们就像一只只流萤,短暂地照亮了公子的路,现在她功德圆满,该回家了。”
“回家?”苏陌心间一颤,穿进这本书里,苏陌的家又在哪?
“公子在书中呆得太久了。”玄衣人亲昵地靠着苏陌,“公子不该对书中人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动情更不可以。没有人能长久地陪伴公子,只有阿烈可以。”
“人之爱欲,蚀骨蚀心,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公子你看……”玄衣人说着,指向远处的那个墨黑身影,“他像不像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苏陌隔着人群望向裴寻芳。
四下噪杂。
太后仍在吼着:“将这个妖女拖出去,拖出去,烧了!”
而裴寻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软刀,提刀一步一步走向红绡,他神情冷漠,状似修罗,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他停在了红绡面前,冷声道:“松手。”
禁军们迟疑一瞬,松开红绡。
裴寻芳面无表情地缓缓蹲下,他拿出一块帕子,将那软刀上的灰尘细细擦尽。
“武者,唯一的归宿,是为信仰而死。”裴寻芳说道,“武者应当有武者的尊严。”
他说着,将刀柄一转,递给红绡:“这是你的尊严。”
周围的禁军紧张地盯着那柄刀。
红绡已是泪流满面,她撑着跪起,恭恭敬敬接过了那把刀。
“谢……”她甚至无法当众唤他的名,“谢……成全。”
大齐御林卫,是由洛阳顾家挑选并秘密训练的精英侍卫,毕生的信条便是:为守护主人而死。
涌动的禁军挡住了苏陌的视线。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呼,裴寻芳冷着脸从人群中走出,衣冠纹丝不乱,一双凤眸较之往常更觉凛冽。
暗黑的血,跟着他从人群的脚边流淌出来。
苏陌仿若看到,一股浓浓的戾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似要将他吞灭,拉入深渊。
那是苏陌亲手为裴寻芳写下的人设。
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冷心冷情,是苏陌笔下最完美的刀。
它像一张巨大的笼,将他圈禁其中。
玄衣人仍在苏陌耳边作死说道:“看,他只是一把刀而已。”
苏陌心中被一股难掩的情感冲撞着,他握紧指上的君€€,闭上眼,凝聚所有意识将玄衣人驱逐:“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他是谁!”
玄色羽毛被强大的精神力冲撞到空中,“呼”的一下,自行点燃了。
化成了一缕青烟。
禁军们抬着红绡的遗体离开,青黑色的爬痕已蔓延至她的脸,她怀里抱着那把陪伴了她一生的刀。
暗黑色的血从她心口涌出,像浑浊的、泼洒的墨汁。
苏陌心跳得厉害。
他脑中晃过那一个个葬送于他笔下的角色。
抱琴轻唤清川哥哥的小槛,风情万种招呼客人的春三娘,弁钗礼上仰天狂笑的白发琴师,皇陵长阶上默默流泪的柳氏……
他仿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旋转着,一颗又一颗流星随之陨落。
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笔下生命。
而那个被他当作杀人刀、被他当作安抚工具的裴寻芳,正一边用帕子擦着手指,一边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他是人人惧怕的活阎王,也曾是苏陌深夜里的爱人。
苏陌被他的眼神包裹着、侵犯着,如一丝不挂的新生儿,迎接着旧日情人的到来。
他紧张得握紧五指。
墨色袍角停在苏陌足前,浓郁的檀香将苏陌笼罩,夹着血腥味。
裴寻芳俯身,低哑出声:“咱家护送公子离开。”
他手上沾了血,还未擦尽,原本锋利好看的凤眸,也似染了红霞,那一抹艳丽的红,飞过他细长的眼尾,飞过他炙热的唇,落在苏陌心里。
被他吻过的唇,火辣辣的烧起来。
苏陌想要点头,想要想同他说,带我走吧。
可苏陌不能。
这世界不会因为苏陌逃离就变好,苏陌还有要做的事情。
而这一次,苏陌想与他同行。
苏陌深深呼吸了一下,提声问道:“太后,王爷,今儿还继续验吗?”
安阳王面色凝重,站起来道:“继续验,今日这段公案,必须有个了结!”
“好!”苏陌似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道,“那就请裴公公为我验身!”
众人皆惊。
“裴公公亦精通医术,应当能够胜任。”苏陌道。
裴寻芳脸上闪过几许异样:“咱家手染了血,脏。”
苏陌看进他眼里:“不脏。”
第90章 摘月
“好!由裴公公亲自验身, 最稳妥不过!请太后、各宫娘娘再稍坐片刻,替天下人做个见证。”安阳王道。
殿内一片狼藉。
空气中漂浮着腐朽的血腥味和烧焦味,众人眼中的恐惧尚未退却,人人都想夺门而逃。
可安阳王却不准备放他们走。
红绡的话如一把利剑刺入安阳王心口, 多年来关于长乐之死的伤痛再次被揭开, 这一次,安阳王不愿意、也不允许这件事再随意被掩埋。
“哀家累了。”太后眼神躲闪, 她扶着宫令女官执意要离开, “验身一事,改日再议。”
安阳王广袖一展, 起身拦下, 道:“今日不过是为清川验身,便已招来钦天监公然谋杀,他日若是嫡皇子身份昭告天下, 岂不是有人要借机谋反致天下大乱!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家血脉不容有错,今日必须彻彻底底地将嫡皇子身份验明白了!”
安阳王揖手一拜:“儿臣李珩,恳亲母亲坐阵慈宁宫,主持嫡皇子验身一事,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乜眼看他, 道:“哀家说了, 哀家累了,验身之事今日作罢!”
“母亲。”安阳王拦住不放, 提声道,“母亲不肯继续验, 是在害怕什么吗?”
“逆子!”太后气得直抖,她指着安阳王道, “十八年了,你还要来逼你的母亲吗?”
“正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所以当年才选择相信母亲。”安阳王抬眸时,已是双目通红,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当英姿少年的模样清晰可见。
那一年,他远在临安王府,听闻长乐突染重疾,他抗命回宫,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却依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被罚跪于慈宁宫佛堂,一遍遍为长乐祈祷,等来的却是长乐受惊早产不幸去世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