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相信。
而所有人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没人愿意深究,就连太后也不愿。
“母亲,儿臣承诺不结党、不谋逆,自愿削减兵力,无诏绝不回京,是儿臣愿意相信母亲,愿意敬重皇权!请不让要儿臣的妥协与敬重变成一场笑话!”
“混账!”
“啪”的一声脆响,太后一巴掌扇在了安阳王脸上。
满殿宫人均吓得齐齐跪地。
太后声音嘶哑训斥道:“李珩,你胸无大志,为了一个不该惦记的女人荒废一生,如今还要因为一个妖女几句子虚乌有的话来质疑你的母亲,你枉为人子!枉为大庸亲王!你太让哀家失望了!”
“儿臣没有错!”安阳王大声回应道。
他直起背脊,直视着太后:“儿臣纵然有错,也错在当年没有坚持彻查此案,错在没有坚持验证嫡皇子一事,致使清川沦落风月之地,磋磨十八年,落下一身病骨!儿臣大错特错,这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
苏陌心口发烫。
安阳王不过是原书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工具人,却因着对长乐的一番赤忱,成了最护着清川的人。
苏陌为清川感到高兴。
“恕儿臣不孝!”安阳王狠了心,毫不退让道:“今日,这段公案必须了结,此事不结,所有人都别想离开!”
“逆子!”太后气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圈椅内。
“王爷请息怒。”李长薄挺身挡在太后面前,“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前些日子还犯了头疾,请王爷莫要逼迫太后。”
“怎么?太子也想让此事不了了之吗?”安阳王将怒意转向李长薄。
李长薄道:“今日慈宁宫连发两起刺杀案,太后与各宫娘娘均受了惊吓,验身一事不急于一时,就当给大家一个喘息的机会。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高百尺与红绡的幕后之人,以绝后患。”
“太子出尔反尔,又是何做派?今日是太子提议为清川验明身份,如今竟反悔了不成?莫非太子从一开始便只是做做样子,哄骗清川?”安阳王道。
苏陌转眸看过去。
“长薄绝无此意!”李长薄沉眉道,“长薄待清川之心,日月可鉴!”
“王爷就算不体恤各宫娘娘,也该考虑太后和清川的身体,再者……”李长薄道,“嫡皇子之事事关重大,一概相关之人都应当避嫌,裴公公当年也牵涉其中,由他来验身,恐遭人诟病,无法服众!”
“说到底,原来太子是不满由裴公公来为清川验身啊!”
看了一路好戏的四皇子终于逮着了机会,他见缝插针道:“太子殿下的深情戏码还未演足,便沉不住气了要自废武功么?”
李长薄怒目而视,但他并未中计,而是借机将矛头直指裴寻芳。
“慈宁宫理佛一事由裴公公全权负责,今日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裴公公难辞其咎!慈宁宫一向宫闱森严,宫人调度也有严格的流程,红绡混进慈宁宫一事实乃诡异,或者说……裴公公根本就是同党!”
此话一出,众人皆齐齐望向裴寻芳。
若是真由此人一手操控,那……
众人不禁后背发寒。
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众人皆以为裴寻芳会发怒或反击,没承想,这位活阎罗竟然垂眸一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也罢,竟是咱家的错。”
他竟然仍在笑!
真是活见鬼!
裴寻芳道:“高百尺的疯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以及这背后真相,咱家自会去查,东西厂轮番上阵,不信撬不开钦天监的嘴,至红绡的事……”
裴寻芳浅笑抬眸:“得看太后与王爷,想让咱家查到什么份上。”
他这一笑,太后如芒刺在背。
这人向来阴鸷酷烈,如今摆出这笑面虎的模样,是何居心!
“查!彻彻底底的查!本王定要揪出长乐之死的真正凶手,以慰她在天之灵。”安阳王吼道。
太后一哆嗦,裴寻芳微笑点头:“今日发生刺杀案,是咱家的失职,钦天监得查,红绡得查,验身也得验,这三件事均围绕着嫡皇子之事,牵扯甚广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凡事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太后……”裴寻芳意有所指,问道,“您觉得今日这验身……是当验不当验?”
太后脸都绿了。
她听明白了裴寻芳的威胁,两害相权取其轻,在验身与追查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
太后一反常态,改口道:“验!当然还得验!”
“行。那便先解决验身一事。”裴寻芳满意道。
苏陌暗暗叹服。
这人三言两语便化解危机并抓住了太后的把柄,逼太后不得不同意继续验身。
不愧是老狐狸。
苏陌还在回味,却见那老狐狸已然转身,一双凤眸温柔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些宠溺、邀功,还有旁的意味。
每回他向他讨债,便是这副神情。
苏陌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一时懊恼,提议让他验身是不是太莽撞了?
却听他开口道:“张德全,将太医带进来。”
“是。”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人应声道。
苏陌松了一口气,便见张德全领着个年轻人躬着身子小跑进来,他跪道:“只找来一个刚进宫的小太医,能用吗?”
“叫什么名字?”裴寻芳问道。
那小太医许是等久了,心不在焉的,被张德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这才答道:“太医安€€,参见太后、王爷。”
听到这个名字,苏陌全身一僵。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自称安€€的人。
一身板正的太医制服,戴着枚钻石耳钉,留着格格不入的短发,后脑勺还扎了个小啾啾。
苏陌差点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
而相较于他的错愕,那位安太医显得更淡定,他不仅没有惊讶之色,还毫无破绽地学着古人,朝苏陌作了个揖。
苏陌要疯了。
这太离谱了。
他望着这个不该出现在书中世界的安€€,心神俱震。
苏陌仿若被关在一间四面皆是镜子的密室里,他打破一面镜子,背后是镜子,再打破一面,依然还是镜子。
虚妄与真实,现实世界的,书中世界的,都如碎在他脑中的一面面镜子,支离破碎,混淆在一起。
苏陌失了神一般,周围一切皆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太后、安阳王说了何话,裴寻芳做了什么,苏陌完全已感觉不到,他像个听话的木偶听从着安€€的指令,极其配合地完成了验身流程。
一柱香后,安€€收好药箱,当堂盖棺定论:季公子没有易容,身上的箭痕也是真的。
安阳王拍案立起,他高兴极了,豪爽地赏赐了安€€。
太后迫于安阳王与裴寻芳的压力,不得不当场宣布:季清川确实为当年抱错的嫡皇子,赐居重华宫。
而李长薄作为皇长子的身份不会改变,至于众人对“太子之位”的质疑,一切等皇帝来定夺。
四皇子等人期望落空,拂袖愤愤而去。
安阳王趁热打铁,叩请太后于六十大寿宴请群臣时,公开宣布嫡皇子的身份,昭告天下。
太后虽十分不愿,但也权且答应了。
苏陌全程做梦一般,直到被一群人齐齐跪着,呼作“殿下”,他才有了一些实质感。
苏陌被簇拥着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长薄。
此时无人在意他。
夏蝉在枝头焦躁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鎏金大门照在空寂的大殿内,显得殿内愈发清凉与阴暗。
苏陌看到李长薄在笑。
苏陌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各种场面上的奉承与邀请,只求了安太医前往重华宫为他诊脉。
安€€正中下怀,欣然同意。
苏陌与众人道了别,带着安€€速速溜了,佛堂的小窝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了他的新居所,重华宫。
甫一入殿,苏陌便觉出一种熟悉的被窥伺的感觉。
“唐飞。”苏陌冷声道。
一个清秀黑影落在房中:“公子。”
“你倒是来得比我还快。”苏陌不悦道。
安€€双臂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与安太医有话要谈,”苏陌冷声道,“带着你的人,出去。”
“公子,这……主人那边怕不好交代。”
“你主人说过,是否需要影卫,主动权在我。”苏陌道。
唐飞迟疑了一瞬,妥协道:“是。”
瞧着人真的走了,苏陌终于松了口气,他拉着安€€直奔内寝,将门一关,急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他既高兴又吃惊,现实世界的朋友出现在这本书里,这太离谱了。
安€€道:“你是问我为什么在皇宫,还是为什么在这本书里?”
苏陌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这事很诡异,”安€€似有难言之隐,“自从你……你去世后,《伶人太子》这本文重新更新了。”
“什么!”苏陌惊讶不已。
“我去清理你的遗物,想查一查是什么在作怪,没想到……不知为何,我被强行拽进了这本书里。”
“我在南方的一间医馆里醒来,那时浙闽水师正在招军医,我懵懵懂懂从了军,在军营时,我发现那帮人几乎人手一册《大庸百美图》,画册第一页的美人同你很像。”
“他们说,你是大庸最有名的伶人,住在一个叫不夜宫的地方,一般人见不着,我虽不确定画中人是不是你,但来找找总归是不亏的,于是我便到了帝城。”
“竟是如此。”苏陌感叹道。